西疆战事大捷，朝堂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先帝遗业得以告慰，大赦天下。
只是喜气无一刻，左相陆哲翰上奏：即时新命大将前往西疆替回镇西大将军苍起。不少大臣连忙附议。
威仪天子高坐明堂，冷眼望着群臣，沉静如山。初登大位，群臣就集结过一次，为的是请谏要皇帝撤回西疆阵前的大将军苍起——就在皇家供奉历代先祖牌位的奉乾殿外，也是乌压压地跪倒一片。稚嫩的皇帝手足无措，惶恐得面色青白。众臣心有顾虑，瑾倪不是不明白，毕竟苍起是端亲王的岳丈，当年他被封镇西大将军领军前往西疆，前脚刚达战营，后脚便是端亲王弑亲篡位，众人还惧这苍起会起兵造反，弃西疆战事不顾而领兵杀回。
瑾倪要保将军苍起，要保堂兄恒钰，苍起是用兵良将，教过她兵法，两人师徒情谊颇深。恒钰则是皇孙中与瑾倪最为亲密的。瑾倪要保他们，已是拼尽全力，众臣一人一句“陛下三思”，被逼红了眼的她，站在丹墀之上，战战瑟瑟。幸得云右相赶来，报西疆阵前攻破克兰沁一川的小捷，再大论“阵前换帅大忌”，将此事压了下去。可既然端亲王谋逆是实，怎可能不追罪子嗣？皇帝下敕，褫夺两位世子位分，贬为庶民。
现在，是要收归兵权了。
但是，皇帝已经不是那个被众臣逼迫到瑟瑟心惊的皇帝了。“换帅”一事后不久，彼时左相敬元睿谤君获罪落马与翌年二国舅牵连贪腐被褫爵下牢二事，动作之迅猛，令朝野上下心惊胆战。
君臣博弈从来都是先互相试探。朝臣们想让苍起彻底交出军权，扶自己的人掌军，于是建议请苍起立即还朝，先探一探皇帝的想法。
“此番平定西疆蛮族两部，苍将军功高盖世……是以无憾，念及将军他……年事已高，是……该享天伦之乐了。”
右相云玉衍声若蚊蚋，欲咳带喘的，听起来颇费耳力。前些时日因着大病告了假，看来是还未痊愈，西疆大捷今日特朝，只要还能走，他便不能不来。只是听他刚才的话也是谏言召苍起回朝，已全然不是当年支持皇帝不换帅的样子了。
老狐狸啊！看来都是盯着那几十万镇西大军呢。
享天伦之乐？说白了，就是拿军权换苍氏一族及恒钰、恒铭的性命。
瑾倪微一点头：“眼下是以纳疆及西蛮其余三部求和事宜为要，礼部尽快拟定章程。”
礼部尚书蔡礼崇出列，奉笏行礼，“臣遵旨。”
瑾倪又道：“战事初定，还需劳烦苍将军再持兵镇守一阵。着镇西大将军苍起六个月后回朝觐见吧。”
话刚落，殿内的朝臣们便一脸惊颤，纷纷跪下，大呼：“陛下三思啊！”声洪如钟震得大殿内回音嗡鸣，一听响动，大殿外的四品以下官员也立时纷跪。
六个月……能做的事情很多啊！陛下此举……是要试探苍起是否敢持兵圈地为王？可人心最是不能试探之物啊！
“朕已是三思后而定。”
皇帝的声音清明，却张力十足，像一只抚定琴弦的手，弦音立止，殿内殿外顿时静若无人。瑾倪见无状，抬手一扬。 侍立在旁的司礼官便朗声道：“退朝，换御书房议事。”
百官大礼伏拜，以额磕掌，齐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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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折子比朝议还凶，仅关于西疆战捷的折子，就如雪片一般。都是先歌功颂德一番，说皇帝不负先帝不负天下，然后众口一辞，都是要皇帝换将。
侍墨参政苏倾之将折子一条条读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皇帝的神色。御书房的侍墨参政分为三等，但无论哪一等都没有官阶，因此没有资格入崇极殿的朝议也没有实权，但他们都是预备班底，平日里在皇帝身边学习，耳濡目染，培养政治敏感度。听闻陛下已经在朝议压下了众臣之议，陛下若惧苍起起反，当初也不会坚持不换帅。“再持兵镇守一阵”，这七个字说得堪是清楚明白了，回朝时换帅是板上钉钉之事，那些大臣们要是听懂了，是该在这段时间里好好举荐自己人才是。
陛下雄才伟略，凡有动都设想三步之外。这会儿还读这些折子，不是给陛下添堵找不痛快嘛。
年轻的皇帝以拳托腮，双目微阖，面色温和平静，像是睡过去了，苏倾之读完后，在犹豫着要不要停下，却见皇帝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继续读新的折子。
苏倾之依令，正着手换新的折子，唱名的宫人趁着这个空隙轻声奏禀道：“陛下，礼部尚书同侍郎、户部侍郎等几位大人候在外面求见。”
只见陛下一笑，全是料想之中，“终是来了。”说罢，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宣吧。”又看了一眼苏倾之，温声道：“苏卿先退下歇候吧。”
苏倾之行礼唱喏的同时宫人宣了觐见。苏倾之退到外间时正好与几位大人遇上，苏倾之也不说见过只是行了一礼，几位大人也是个个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
这苏倾之是两年前的科举状元，琼林宴之前听闻他一心只想回乡做个县丞，谁料琼林宴后一道圣旨要他入御书房，虽说先是从三等参政做起，可他才用了两年不到便升为二等，还得陛下亲提御前念折资格，御书房是何等卧虎藏龙之地，多少人十数载过去还依然只是三等参政，他若不是媚主，难道还是才气滔天了？ 朝中多少三朝老臣，最是看不得这等媚上的小人。
苏倾之不否认，自己也曾经是听闻女帝即位而寒心恐晔朝要亡的学子之一，当年参加科举也是抱着不辜负自己寒窗十年的心，直到得知自己中状元的时候，他已早想好要回乡做个县丞，可偏偏在琼林宴无意中听到了一事——当年会试卷复审决选会元，身为座师的礼部侍郎庞图私心想让自己的准女婿夺魁，陛下却执意审阅三甲试卷最终定了三甲名次，才使得他得以成就“连中三元”的佳话。他立时决定留在京中，他清楚地告诉自己，他要入朝为官！
他知陛下识人爱才，每天立班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各项差事办得尽善尽美，只为报陛下知遇之恩。
当今陛下是位明君，若众臣齐心定能助陛下成就晔朝大盛世，可这些位高权重的臣子又干些什么事？呵！来替他们判了劳役的儿子求赦。
西疆战捷大赦天下，除谋反、谋叛、谋大逆、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这“十恶”罪及贪赃受贿不赦免之外，其他都可以赦免。几人之子在上元节时当街撒钱寻乐致使踩死十六人踩伤百余人，治的违法扰乱治安兼致他人伤亡之罪，判的是两年的劳役，不属于“十恶”，本应是在此次大赦之列的，可陛下偏偏把这件拎了出来——不赦！
陛下为何不赦他们？是要和几位大人谈什么？
京中高官子弟结党成群骄奢淫逸，苏倾之是见识过的。自从上元节的事件后，一众纨绔子弟明显收敛了不少。
苏倾之候在外间，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是几位大人正和陛下“讲道理”。当初因为这一事，几位大人便已闹了三天，如今陛下又是故意不赦，几位大人还能不着急上火？只是苦了陛下要听他们一人一句念得头大。
瑾倪斜靠在大迎枕上耐着性子听几位大人先是摆出律法委婉地表达不服，接着轮流展开自家儿子的悔过书讲演。待到他们都说完了，一脸强硬地要皇帝给个合理的解释时，瑾倪才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地从御座上起身，她走到众人跟前，声音柔和：“列位公子与朕小时便认识，蔡三公子业精六艺，最擅于数。庞二公子研习八股，颇有见论。冯小公子自小聪慧，五岁便出口成章。张公子习天文识地理，写得一手爽利挺秀的好字。李三公子善诗文，尤其及冠生辰时醉酒在家中影壁写下的《苍松赋》甚是惊艳。”
几人的儿子都得了皇帝的夸赞，几位爹纷纷略微惶恐地对皇帝行礼说陛下谬赞了，一面不由得得意地想翘起嘴角笑，可一想到自家优秀的儿子此时在某个偏远郡县干活受苦一颗老心拔凉拔凉。
瑾倪微微一叹，语重心长道：“才不可没啊。”
几颗拔凉拔凉的老心瞬间又稀碎稀碎的。
瑾倪又紧接着道：“若五位公子参加今年秋闱，朕便免去他们一年劳役，如若再取得会试资格，朕立赦。”
几位大人一听，这买卖划算！可……
“陛下，五子皆未参加乡闱取得举子资格。”蔡礼崇禀明道。
瑾倪既有打算，便早已想好，道：“科举生员与监生均可应考秋闱。”
几位大人一听，眼神一对——明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