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芜湖。
暴雪第二天。雪稍霁，天未晴。
“老板，来包烟！”
闫寻掏出二十块钱纸币放在柜台上。
矮胖油腻的老板从彩票走势图上移开目光，先把钱摸走，然后打量了他一眼，突然有些惊讶地说：“你以前是不是住这里的？”
闫寻仔细一看，这男子四十多岁的样子，眼睛不大，生的宽口阔鼻，头顶毛发稀疏，已然半秃了。他忽然发现这人看着确实有点眼熟：“你是……”
“你是闫寻吧！”他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齿，声音像没吃早饭一样，发出微微的颤抖。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以前在老周杂货店干活那个……老哥！”
“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怎么……哦……你现在自己开彩票店了是吧？”
闫寻客气地笑着，在故地见到第一个人便是旧相识，终归是令人感到开心的一件事。
“老周……前几年就没啦！可怜人，临了也没个儿女。他那店子关张了，我就自己出来干了。生意不好做！这里现在越来越不景气，人越来越少！以前那些工人，本地人都走光了……你看看外面，房子该拆迁的也拆得差不多了，我这小店本来也就做点熟人生意，勉强能糊口。现在根本不行了，过完春节，我也要出去打工了！”
老板在破破烂烂的柜台下面翻了半天，摸到一盒烟递给他。
闫寻熟练地把烟拆开，摸出两根，先给他递过去，“哦，准备去哪呢？”
“去广东吧，听说那里人多！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好过。”他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来，站起身替闫寻打了个火。
“谢谢！”
“你还回来干啥？”
“我就过来看看。”
“这大雪天的…有什么可看的，这条街上的人十户有九户都搬走过了！还有老鬼给你看！”
“哈哈，也不是刻意来的，只是刚巧路过，过来转转而已。”
“时间过得真快，城市改变了……我这种没文化没技能的人要被淘汰了。”
闫寻吸了一口烟，不知该安慰他还是怎的。
这两个人突然再也找不到话题了，便各自沉默了一会。
“啊，大哥，那你先忙，我先走了。”
闫寻熄灭了烟，低头看了一眼，烟蒂没进松软的雪里，发出滋的一声。
“哎，走好！路上慢点，踩实了！”
彩票店老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闫寻微笑着摆摆手，就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彩票店老板走到门口，目送他走出一段距离。
外面道路上，被车子碾压过的积雪堆积在两边，看着十分肮脏。路面的水坑里倒映着几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更像是枯槁的老柴。
那个彩票店老板突然转过身子，迅速地钻到柜台后面，摸到一台红色老式座机，拨出了一通电话。
“喂？110吗？”
电话线有些短了，他转了臃肿的身子，好让自己匆忙坐下的屁股挪腾地舒服些。
……
闫寻此行的目的，原本是想来以前的老宅子看看。尽管离开之后从未想念过，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感悟。他把烟盒揣进口袋里，双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然后搓了搓红红的双手。
他忽然觉得少了样东西？是什么呢？打火机！对，打火机，没有火自然点不着下一根烟。
没有烟可不行。除了烟，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还想要别的什么。
于是，他又折回彩票店，正赶上老板背着身子打电话。
他的脚步一向很轻。那老板通话时，竟没有发现闫寻又去而复返。
闫寻本想一声不吭地等着，等他把电话打完。
但接下来他听到的一段话，却像一盆冰水浇下来，将他从头淋到脚底，淋得透心凉。
他敏捷地别过身子，隐藏在那个老板的视线盲区，悄悄地偷听着。
“我看到那个被你们通缉的人了，叫闫寻的……”
“对对，就上次小杨警官来问我们的那个人……”
“他现在刚从我的店里出去，往长江路方向走……”
“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深色牛津裤，穿着一双深棕色的高帮皮鞋……”
“哎，劳您先等等再挂……警察小姐啊，小杨警官之前说举报有2000元奖励的吧？请问我这个奖金怎么领取？”
“哦……”
矮胖老板的声音里带着点刻意发出的不满意。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他摸出烟盒，再次转出柜台走到门口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
“贼老天，这雪下不完了！”
他咒骂道，一边插着手原地蹦哒了两下，像是一种无谓的取暖方式。
他觉得还是抽烟好。
“嘶”他深吸了一口，脸上的横肉抖动着，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看到卷帘门右边有一双鞋印！他的脸色一变，赶紧上前查看，发现有两道新的鞋印一直蔓延到马路边那是闫寻去而复返时留下的。
矮胖老板必定也是想到了这茬，吓得自己浑身一个机灵。他脸色煞白地朝四下望望，赶紧钻进店里，哗啦一声将卷帘门拉了下来。
一直到十几分钟之后，两个巡逻的民警“哐哐”地敲打卷帘门，他才重新露了脸。
“你知道报假警是要受到处罚的吗？”
“啊呀！我的小杨警官，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小老百姓一个，哪敢报假警！”
“我们所里的同事查看了这附近所有的实时治安监控探头，都没发现他。”
“哎呀，后来这小子又折回来啦！肯定回来了，我正给你们110打电话呢，保不准已经被他听到了！外面还有鞋印在那摆着呢，不信你们看啊！我能骗你们吗？”
随行的另一名协警立马转出去查看。
“你得为你说的话负责吗！”
“我滴妈呀！这可是个杀人犯！狠毒子！我犯得着吗我！我冒着要被他灭口的风险哦！我怕是要被他灭口喽！你们可要保护我，我可就指望你们了！”彩票店老板突然紧张地不住抖腿。
杨警官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和同事碰了个眼神，那名协警亦点点头。
“感谢你的配合，不用紧张，晋警官会暂时在这里陪着你，并且询问你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如果想起来什么重要线索，一定要第一时间说出来！”
说完，小杨警官跟那名协警换了位子。他走到破旧的卷帘门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走到警车旁，用车载无线电传讯道：“各单位注意，我是杨锐，确认目标很可能就是广西7.27案件重大嫌疑人闫某！请求附近巡逻同事支援！请注意，目标人物上身穿黑色皮夹克，下身穿黑色牛津布长裤，棕色高邦皮鞋。约20分钟前在长江路附近消失，避开了辖区的治安探头，初步判断，该犯罪嫌疑人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目前并未表现出有伤人意图，但不排除再度作案的可能性。完毕！”
“收到，3号巡逻车赶往现场。”
“收到……”
雪越来越大，杨锐仰起头看看天空，叹了一口气，钻进了车里。
“闫寻……”他念着这个名字，感到一种世事无常的萧索。
没多久他发动了引擎，掉头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车子轮毂带起来的泥水，拖着两条长长的痕迹。
一场抓捕行动，在这该死的暴雪中，进行着……
疑惑、震惊、慌乱、麻木，没有一个词语可以贴切的形容闫寻现在的心情，或者说，所有的心情又都混在了一起，成为了一种精神无法承担的塌陷。
浩浩汤汤的长江水，飒然东流，它不像黄河那样会断流，会冰封，它似乎总是一个样子，就连流淌的声音，也接近永恒决绝的旋律。雪花落进去，无声无息。整片天地的雪花落进去，亦无声无息。
有人看着它，听着它，欣赏它岿然不变的样子，恰恰不同于世人世事的多变。
北风开始呼嚎，一道身影在雪地里摇摇晃晃。
雪漫过了长堤。长堤依然坚实而美丽，那片船厂早已成了一片残垣。当闫寻蓦然回首，却再也看不见来时路。回望天地间，只剩一片冰羽纷乱。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
迎着风，他开始呼喊。呼喊某人的名字，连他自己也不能分辨，冰雪和热泪混成咸苦的液体，钻进他的嗓子眼里。
他张开双手，纵声长啸。
时光薄如蝉翼，破了。它隐藏在某一篇关于雪舞的诗集里，美丽过，绚烂过，现在，被遗忘了。
一大片雪花落到闫寻的掌心，竟久久没有融化，原来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那么他的心呢？那么他的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