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道：“末将不用去看死人。戚家军不知道多少次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至于时间，只能是挤了。末将只能保证，一面征兵训练，一面拉出去打，比直接带浙军收复失地要快，将士伤亡也会更少！或者末将换个说法给王大人听，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王本固气得在地上转圈，转了良久之后，沉声问道，“那么在何处征兵，需要多久能收复湖州，戚将军总该心里有个数吧？”
戚继光道：“末将早已盘算好了。末将在义乌征兵！一个月左右收复湖州！一年内联合俞家军，荡平江南，收复岑港！末将所做的决定并不是置湖州百姓于不顾，正相反，这应该是最快的能够收复湖州的方略！”
王本固瞪大了眼，完全惊呆了。
原本他觉得，戚继光带领浙军，半年能将湖州的倭寇赶走就不错了。等等，
不对，王本固气急败坏：“戚将军跟本官开玩笑？义乌属于金华府管辖！湖州在杭州北边，戚家军要去杭州南边？”
戚继光道：“浙江的倭寇很聪明，从来不硬碰！从宁波、绍兴到台州全都有倭寇，不是只有杭州闹倭患。若是依旧采取以前的战略，只顾眼前，把倭寇从南京、苏州、扬州、杭州一路往南驱赶，就算取下岑港，倭寇的大军也会跑到台州。台州百姓何辜？那时又要说我戚继光台州抗倭不利？我戚继光用兵的习惯，便要一次杀个干净，永绝后患！”
王本固惊呆了，你是说，难道你是想说……
戚继光不再理会王本固的纠缠，已经扭头走了。
张居正一袭白衣出现在王本固身后，一拍王本固的肩膀，下了对方一跳。王本固慌乱的时候，张居正道：“王大人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但是，戚将军的意思绝对没有王大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王本固恭敬道：“请张大人明示。”
张居正忽然变了脸，冷冷道：“戚将军的意思是，王大人您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王大人想要先解自己的围，把抗倭的压力都赶到绍兴和台州，全压到戚家军头上？莫忘了，到目前为止，杭州府抗倭不力，王大人不是没责任！所以为了百姓着想，就算帮不上忙，也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一股森森恨意从张居正身上袭来，王本固吓得连连后退。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居正要拿自己开刀了！这威胁的恐怖比倭寇、龙王众加起来都要可怕，王本固几乎要一泡屎拉在裤裆里。
王本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现在这节骨眼上要看戚家军的笑话就意味着看张居正的笑话，戚家军挡不住，就意味着张居正的雷霆手段也是挡不住的。
张居正此时已然不是一个风雅白衣书生的模样了，双目直盯着王本固的双眼，杀气毕露，千年寒冰一般的冰冷话语从口中吐出：“义乌的矿上发生械斗，矿山批文有王大人的印可。王大人就算是不熟悉矿山的事情，也脱不了干系吧。”
王本固竟被吓得语无伦次，浑身冷汗浸透，裤裆一阵恶臭。
张居正不听他解释，捏着鼻子，扇着臭气一脸厌恶离开。四周浙江官员看在眼里，心底顿时有了计较。戚家军不过是杀倭寇，张居正却是手持笔杆子杀官。纵然有人背地里不肯全力协助戚家军，也万万不要去阻挠戚继光办事。否则新政考评上面没出纰漏，张居正却拿阻挠抗倭的罪名一下子压下来，谁也招架不住啊。
戚继光十分顺利地完成了跟浙军的交接，立刻就要率军前往台州与戚家军的大队汇合。张居正亲自送行，提议先到灵隐寺进行祭拜。
一路上，戚继光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祭拜？”
张居正道：“灵隐寺以前叫灵鹰寺。唐朝大将军尉迟恭平叛剿匪，来此祭拜，果然一举平息叛乱。因此唐太宗钦命赐名为灵隐寺。”
“原来如此。”戚继光兴致盎然，出征之前的祈福自然可以大幅度鼓舞士气。何况眼前西湖美景令人心醉，更会增强戚家军将士要守护这一方水土的信心。
银千代在轿中呆呆望着眼前的美景，西湖的美渐渐唤醒了她的心智，令她的眸子动了动。尚明月托着香腮，正陶醉于长堤两侧的烟波浩渺。寒冬过了，很快春天就会来临。万历二年的春年，一定会是最美的春天。
戚继光放慢马匹来到轿旁，兴奋道：“前面就是断桥残雪了！”
张居正也在窗口一探头，对着尚明月打个招呼，却忽然看到银千代麻木的样子，不禁一怔：“这位姑娘天姿国色，怎么会变成这活死人一般的模样？”
戚继光尴尬道：“刚从倭寇手中救回。听说是江西沈家堡的小姐，全家都在倭寇手中，逼她去做娼妓。”
张居正哦了一声，遗憾道：“被倭寇糟蹋了啊。”
戚继光心道，是被我糟蹋了。这事情过于复杂，事关这位沈小姐的名节，还是不说了吧。
张居正道：“你可知我最佩服你什么？”
戚继光摇头，这话题里还能牵出什么好话来么？
张居正道：“倭寇残害妇女，常先淫辱，然后杀害，割乳熬粥，血浸清酒。然而这毕竟还算少数，大多数女子不堪羞辱而自尽，更有甚者被家人遗弃，沦落风尘。倭寇之害，又岂止是谋财害命。”
“但是只有登州，只有登州受害的女子得到了最妥善的安置。”张居正认真道，“备倭衙门建立了惠民局，安置失足女子，又勒令禁止轻生。就这一项举措便是天大的功德，我张居正佩服得五体投地。古来今往的大将军，没有第二个人能做的更好。那些满口圣贤、仁义道德的家伙，与衣冠禽兽何异？”
戚继光倒是完全没想到张居正会在这件事情上认同自己，转念想来，这家伙在怜惜女子方面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这话未必不是发自内心的。
戚继光叹道：“死的人已经很可怜了，侥幸活下来，为什么还要死。如果救下她们又自尽了，将士们为什么还要拼命？只有将她们都安置好了，才是真的救了她们。”
轿中的银千代听着这些话语，心中却完全是另一番痛苦的滋味。眼前画卷一般的美景，饱受倭寇荼毒的大明百姓对于戚家军的到来欢欣鼓舞的呼喊声，就像针一样不停扎在她心底。
路边忽然有个讨饭的老妇从柳树后扑过来大叫：“戚家军！杀光倭寇！我们全村一千多口被倭寇杀了！戚将军，为我们报仇啊——！老太婆讨饭活着就是为了等那一天！”
顿时人群鼎沸，不知道多少手臂举起来，万众愤怒高呼：“杀光倭寇！杀光倭寇！”
愤怒的声音在湖面上回荡，汇成可怖的浪涛，席卷天宇。仿佛天公作怒一般，晴日里残云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