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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怅怅词

皇甫云来的声音不大, 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 轻轻吹拂在皇甫思凝的头顶。这是她的父亲,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切地拥住她。深秋里难得的艳阳天, 光色透彻, 日华金明, 这怀抱竟像是温暖。

锋锐的金簪抵住她的脖颈,仿佛一个粗陋的陷阱。但她还是跳了下去。或许是因为倒在那里面目尽毁的凤欢兜,或许是因为一直凝望着她的——

令莲华恍若未闻,黑洞洞的一只眼睛, 漆乌得看不清任何情绪。

皇甫云来道:“我和你这个小畜生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京兆府尹已经派出兵马,将山下围得水泄不通。不管你有多少阴谋诡计, 有多少叛逆同党,统统插翅难飞, 必死无疑!但只要你现在愿意束手就擒,我可以赏给你一个全尸。”

令莲华平静道:“皇甫云来, 你是不是疯了?”

皇甫云来的手下微一用力,令皇甫思凝的脖间现出一痕血印,道:“否则,她就会横尸当场!”

绿酒惊惶地望着他们, 想动却不敢妄动,目光流转至令莲华,又情不自禁地看向气息奄奄的凤欢兜。她那么安静, 一点也不像绿酒所熟识的那个骄纵女子,如同一个不露声色的旧伤疤,无声诉说着许久以前的故事。有人恨之欲其死,有人爱之欲其生。

皇甫云来冷峻道:“令莲华,你聋了么?”

令莲华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居然会拿自己女儿的姓命来要挟我?我可是才将你的另一个女儿弄成了这幅惨样,你以为我会在乎仇人之女的安危么?”

皇甫云来居然笑了一下,道:“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最爱的女人的骨血,不是么?”

皇甫思凝睁大了眼睛。

令莲华诞生那一日,令府满池菡萏尽皆开放,飘飖之态,袅娜之姿,盛景昳丽绝伦。令太傅大喜,为他亲自取名:“生来心净开莲华。”

莲华妙心空无物,能为佛事如尘沙——

他早已及冠,却一直没有婚配的意向。她曾与京畿中人一样,认定了是他眼高于顶,并未将任何女子放在眼里,连她也不例外。但是她却忘记了他曾经觇视着她,目光锋利如箭矢,仿佛窥测着她面孔背后的魂魄。记忆里那些破碎的吉光片羽逐渐拼合在了一起,犹如一连串浮沤般漂泊于水面。

那是一个死灵,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幻象,令他目不转睛,令他悲伤而惘然。未出已出,莲花荷叶,因果不二,隐显无碍,正是佛家真义。

令莲华半阖着眼,脚下凤欢兜红衣如火,针刺般欺虐着他的眼睛。也曾有谁玉颐笼赤,姿光荣艳,一身明丽的嫁衣,炎炎烈火一样美丽耀目。

他一哂,并不愤怒,平静陈述道:“虎毒不食子。我若是畜生,你连畜生也不如。”

皇甫云来不为所动,道:“你还不乖乖受死?”

令莲华道:“皇甫云来,我真是高看了你。”

皇甫云来怒斥道:“我看你是高估了自己!你别想着还有什么法子——”

令莲华的视线回转,落在了那个荏弱的身影,眸光微微一烁,道:“你还不动手?”

皇甫云来愣了一愣,道:“你……你当真不顾忌她的死活?”

令莲华微嘲道:“你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顾忌?”

皇甫云来道:“好!好!你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家伙!我……我……我就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断命!”

他抵住皇甫思凝的金簪不住颤抖,目光凝在凤欢兜骇人的面孔上,恨意一阵翻涌,蓦然举起手,猛力向下刺去。

令莲华道:“腿。”

很简单的一个字,不明所指。皇甫云来甚至在迷茫中缓了一缓刺下的动作。

砰——

血花四溅。

皇甫云来惨叫出声,手中金簪瞬间掉落,整个人也瘫倒在地。

枪口冒着丝缕青烟,游离不定。

皇甫思凝慢慢放下手铳,眼睫颤了颤。鲜血从皇甫云来的腿上奔涌而出,仿佛一群群赤色的小蛇,迫不及待地逃出樊笼,染红了她的鞋袜。

绿酒从皇甫思凝被皇甫云来胁持时就提着一口气,若非看到眼色暗示,早就在她受伤之际便扑了上去。眼看她平安无事,总算放下心来,慌忙走到她身畔,用手帕捂住她流血的脖颈,轻声道:“娘子,你还好罢?”

皇甫思凝的神情近乎僵冷。有一种疼痛是麻木,太久了,以至于早已不觉得疼,她缓缓摆首,道:“我没事。”

令莲华拊掌,道:“做得好。”

皇甫思凝呼吸一顿,抬起眼睑,没有开口。

绿酒嗫嚅道:“表公子……”

令莲华步步踱来,走到皇甫云来面前,居高临下,道:“他很痛苦,但又不至于立刻断了气。这样一来,我们才有时间和他好好相处。”

一线日光折在他的眼睫上,眼珠子亮得近乎在燃烧。

“我说过,你若负了她,定会永世后悔。”

皇甫云来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阴鸷地看向了皇甫思凝,道:“没想到最后是小觑了你!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贱人,居然还藏了这一手,比起令花见那个恶妇也分毫不逊色……”

令莲华用力踹在皇甫云来的头上,道:“我说了,你这种蠢货,不配提她的名字。”

皇甫云来冷汗如雨,强忍剧痛,道:“我是蠢货?你们令氏就是被我这么一个蠢货颠覆,阖族死得丁点不剩。我若是蠢货,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令莲华淡淡道:“连报仇的对象都错了,你不是蠢货是什么?”

皇甫云来僵愣当场,半晌才沙哑道:“你……你说甚么?你在胡说甚么!”

皇甫思凝叹了口气,很轻。仿佛那一夜疏星凉蟾,素娥青女,婵娟正好,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能被夜风转瞬吞噬。

黄叶无风自落,飘零肩头。

“我说过的,不是母亲。”

令莲华的靴子依旧踩在皇甫云来的面庞上,压得他呼吸困难,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一时是凤猗与兜兜最后的笑靥与拥抱,一时又是令花见惊讶地看着他,本来粉如桃花的面容一丝丝萎败,化为惨白的尘泥,她明明在笑,脸颊上却挂着很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摔落。

皇甫云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令莲华嗤道:“怎么会有人蠢到你这种地步?你以为你是什么乘龙快婿,还要令氏杀人放火逼你娶妻,是存心结亲还是结仇?”

皇甫云来道:“除了你们,怎么还会有别人!”

令莲华道:“怎么还会有别人?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是在说笑话么,你娶的不是无人在意的山野村姑,而是平西王唯一的血脉!平西凤氏,儊月皇室,巫咸众盟,还有那些断送在凤鸣手里的累累性命——你数一数,除了我们,还有多少人?”

皇甫云来因为腿伤而脸孔扭曲,沙哑道:“就算真的有人想对平西王世女这个身份不利,一则阿猗已放下一切与我远走高飞,二则连我那时都不知道阿猗的真实身份,那些人又怎么知道追过来!”

令莲华冷笑,道:“你素来酷虐变诈,其实已经多少猜到了,不是么?只是你太过懦弱,不敢面对自己的愚蠢无能,所以迟迟不愿意面对罢了。”

出身巫咸的女子,如寒芳,似冰蕊,正大仙容,活脱脱玉雪堆砌的美人,那双眼睛睥睨着他,冷冷道——

你会衔天子之命,联合两家之好。二十年富贵荣华,立于万万人之上。

但如果我是你,绝不会选择离开。

皇甫云来咬紧齿关,咯吱作响,道:“你们……你们都是一面之词!我不信,我不信!你们谋害了兜兜,还妄想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令莲华,你这个帷薄不修的小畜生,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个毒妇有一腿……”

令莲华轻轻颦蹙,然后重重踢飞了皇甫云来。

皇甫云来一头栽倒在山石上,人事不省。

皇甫思凝欲言又止,千言万语难以道尽,只能挑拣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道:“表兄,你怎么知道我佩的是手铳?”

令莲华道:“少宫主还挺喜欢我的,挖了我的眼睛之后,带我去了一趟兵器府,涨了不少见识。可惜没能偷一把出来。”他的嘴角一勾,慢条斯理,“不过我到手的好东西不少,听到的事情更是有意思。所以我很满足,也并不贪心。”

果然如此。以凤欢兜的性格,在方棫吃过一次大亏,必定护卫更加谨慎,不会轻易沦为阶下囚。令莲华从倾成宫弄出来的“好东西”,绝非凡俗之物,恐怕与殷晗红鱼是一个路子……

皇甫思凝的眼神有些复杂,令莲华留意她的视线,眉头皱得愈深,道:“他们那对狗父女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么?”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

令莲华道:“那个畜生不如的老东西,还有他那个凤氏的孽种,我要活活扒了他们的皮,再烧成灰烬。”

皇甫思凝用力摇头,道:“表兄,她……她不至于……”

令莲华道:“他?你难道不忍?”

皇甫思凝道:“她才二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华,她在平西素有美名,赈济百姓,体恤下民……”

令莲华奇道:“你对她起了恻隐之心,为什么?”

皇甫思凝停了停,在令莲华仅剩一半的目光中几乎有些难以启齿,道:“因为她是——”

令莲华道:“你将她当成姊姊了?可是她将你当成妹妹了么?你知道她方才是怎么辱骂你,辱骂令氏的吗?我当时没有踩死她,是我懒得与她这般将死之人计较。你猜一猜,倘若易地而处,你生死一线,她是会顾及姊妹情深,还是会落井下石趁机多踩一脚?”

绿酒小声嘀咕道:“有鱼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皇甫思凝张了张口,嗓子眼干得厉害,道:“但,但是,她的姊姊……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令莲华肃然道:“所以她更该死。”

皇甫思凝的脚步有些虚浮,绿酒连忙搀扶了一把。

她盯着自己染血的鞋尖,红得那么艳烈,红得令她害怕。一直避而不见、一直掩耳盗钟、一直自欺欺人——

令莲华道:“凤春山血债如海,竹罄南山,自不必提。你要知道,当日用大内印章陷害爷爷、逼迫他不得已自卫起兵的人,就是她。”

绿酒的手指猝然攥紧了皇甫思凝,深深掐入了她的血肉里,低低地抽气,道:“太傅……”

那一夜的月光苍白,如同女子失血的脸孔。宁宁幽绿的眼瞳注视着她,仿佛坟堆里粼粼的鬼火。

——杀人者恒为人所杀,质伛影曲,报应宜然。山山掀天揭地,恶贯满盈,想找她寻仇的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也是活该,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她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

可若是不死呢?

蝴蝶破茧而出,生在明媚鲜妍的春日。这路边的风景太过绚烂斑斓,恋花缱绻,不顾一切,以至于无暇注目更加深阔晦暗的未来。

凤竹若是不死,她该如何自处?

纷沓喧闹的脚步声打在石阶上,逐渐逼近。令莲华皱了皱眉,走向山崖,从腰间取出一只黑瓶,将其间粉末尽数洒在了皇甫云来与凤欢兜的身上,道:“看来时间不多了,我要尽快……”

皇甫思凝拽住令莲华,颤声道:“表兄!你、你先不要再管他们了,你以我为质,从山上逃出去……”

令莲华温柔地拉开了她的手,摆了一摆首,道:“我曾经说过,若此生不能报仇雪恨,我当身受天殃,子孙殄绝。”

皇甫思凝眼眶热得发疼,拼命去拉扯他,可是却一点也扯不动。她曾经受伤的手腕酸软无力,巨大无朋的阴影从不知名的角落侵袭过来,近乎泣不成声,道:“表兄,从小到大,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也不肯听我说话。这一次你能不能听一听?报仇……报仇不必急于一时,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逃走,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在策梦,在倾成宫,只要你还活着……”

令莲华安静地听完,道:“霜儿。”

他们自幼关系微妙,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唤她。

“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能,才让你受了那么多不堪侮辱。皇甫云来、凤春山、凤欢兜、斯夭……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令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无辜,为什么他们可以视旁人的血泪为乐。为什么?凭什么?”

他的眉目很平静,仿佛清脆落地的碎玉,寻求一种自我毁灭的消亡。

然后心甘情愿踏上去,鲜血淋漓也不哭不闹。

令莲华道:“我想了很久,想不明白,所以反倒想通了。爷爷一直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人人都认定是我令氏之为,我便做了又如何?”

一声火石轻响——

他的声音像戏谑,又像啜泣。

“……也算不枉担这二十年的虚名。”

烈焰骤起,以破竹之势席卷了皇甫云来与凤欢兜!

熊熊而起的火光令皇甫思凝睁大了眼睛,本能地朝他们扑过去,却被令莲华一把拉住。

他道:“太迟了。”

身后迫近的脚步声终于戛然而止,令莲华没有回头,一脚将皇甫云来踢下悬崖,然后向凤欢兜——

绿衣的影子落在身前,似乎要拉住那一身燃烧着的红裙。令莲华眼瞳一缩,收势不住,绿酒被他踹在背心,向前一顿,与凤欢兜双双坠下悬崖。

皇甫思凝惊骇地惨叫道:“绿酒!”

令莲华松开了她,回首一顿,姿态优雅,似是昔年名冠京华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笑语温润,如莲华,不着水。

“你可算来了。”

皇甫思凝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缓慢地回首,撞入一双比自己更加惊惶的眼。

无措而无助,犹如一个莫名受委屈的孩子,哭都哭不出来。

凤春山盯着凤欢兜与绿酒最后消失的地方,迟缓地眨了一眨眼睛。浓密纤长如羽翼的睫毛颤了颤,如同展翅欲飞的蝴蝶。人世有常,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

时至深秋,万物肃杀凋零,再美丽的蝴蝶也注定活不到下一个春天。

她看向皇甫思凝,呼唤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兜兜?”

蝴蝶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能撕碎她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智门祚禅师语录,收于《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九。

问:“莲华未出水时如何?”师云:“莲华。”进云:“出水后如何?”师云:“荷叶。”师乃云:“一法若有。毗卢堕在凡夫。万法若无。普贤夫其境界。正当与么时。文殊向什么处出头。若也出头不得。金毛师子腰折。”

*西汉刘安主持撰《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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