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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午后日头极好,一缕一缕烙在慈宁宫的墁地金砖上,倒教人生了几分倦怠之意。董鄂凌霄正絮絮陪着太后说话,外头的掌事内监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太后,康妃娘娘带三阿哥来了。”

太后慈爱一笑,连那眼角纹路深深,亦含了几分欢愉,道:“外边日头大,快请进来。”

玄烨方自箭亭练完骑射,穿着一身米色缺襟行服,外罩一件杏黄的额仑带,见了太后,便恭恭敬敬行下礼道:“给皇祖母请安,给母妃请安。”康妃亦屈膝一福,柔声道:“太后吉祥,皇贵妃娘娘吉祥。”

太后方叫了“平身”,又向着玄烨遥遥一招手,玄烨虽年幼,却极是懂事,忙趋步上前,太后笑道:“徐师傅教你的《论语》可都通读了?”

玄烨眉目清明,朗朗似蓬勃朝阳,一笑便露出了一口细白的小牙,道:“回皇祖母的话,孙儿都通读了,只是还未读通,只待来日额娘得了空闲,便带孙儿去永寿宫问静姑姑。”

太后闻言一愣,康妃已惊得面色煞白,只觉背心冷汗涔涔,正欲开口,太后已然转圜了神色,笑道:“你姑姑满腹经纶,学识渊博,你若得空,便向她学习讨教。”

康妃极力把持着,定了定心神,方笑道:“听闻皇贵妃娘娘亦时常考教二阿哥的功课。臣妾却是无才无德,半点文墨不通,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董鄂凌霄但笑不语,那面上一点绯红,盈盈似水,太后不动声色斜睨了她一眼,方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倒瞧着你将玄烨教得极好。”

康妃低垂蛾首,温柔一笑,含了几分羞怯道:“太后过誉,臣妾愧不敢担。”太后方对苏茉尔道:“去取皇帝小时候戴的长命金锁来,赐给三阿哥。”

康妃忙携了玄烨一同跪下,道:“谢太后恩典。”

董鄂凌霄神色一怔,却极力自持着,不露出半分不悦来,只强颜欢笑道:“恭喜妹妹,恭喜三阿哥了。”香兰原本侍立在旁,见得凌霄尴尬不已,忙灵机一动,只道:“启禀太后,皇贵妃娘娘服药的时辰到了。”

苏茉尔正取了那赤金和合如意的长命锁来,太后亲手替玄烨戴上了,方对董鄂凌霄道:“跪安罢。你怀着龙裔,还是万事当心为好。”

凌霄笑颜温婉,皎皎如明月光华,依依屈膝道:“儿臣知道。”便携了豆蔻与香兰匆匆离去,方行至那殿外廊下,隐隐闻得一阵清幽香意,非兰非麝,转眼便见青月一身天水碧的锦缎长裳,身形娇娆纤弱,携了三两侍女翩跹而来。

豆蔻与香兰俱是行下礼去:“静妃娘娘万福金安。”青月素来骄矜倨傲,亦是瞧不上承乾宫,那眼风半点不落在董鄂凌霄身上,便直直朝了慈宁宫的万寿殿行去。

豆蔻不禁恨恨道:“这静妃真是愈发放肆了,从前见了咱们主子不行礼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她身旁的丫头……”凌霄斜睨她一眼,正欲开口斥责,却只觉眼前一黑,忙不迭扶了那朱色的廊柱,豆蔻与香兰忙一边一个搀了她,惶急道:“主子没事罢?”

凌霄容色哀戚,低低喟叹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多少年了,宫里宫外,她不都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么?”

青月方进了万寿殿里,便见玄烨承欢膝下,太后亦是不胜欢喜的模样,不禁笑道:“青儿给太后请安。”又对康妃施了平礼,唤了一句“瑾瑜”。

太后年近五十,鬓已星星,花白如雪。见得青月,方长眉舒展,带了几分和蔼慈意,笑道:“苏茉尔,赐座。”

青月方挨着康妃坐下来,见得玄烨眉目清朗,项上挂着一只精致的和合如意锁,便道:“太后真疼三阿哥。”康妃奇道:“妹妹在殿外头可听见了?”

青月便道:“我哪里有那样好的耳力。不过是姐姐与三阿哥都是重情之人,便连我送的十八子嘎巴拉手串,玄烨也日日戴着,何况太后赏的长命锁。昨日见了玄烨还未戴上,必是今日太后新赏的罢。”

康妃不禁抚掌赞道:“青月真真当得上‘女中诸葛’之名了。”太后最喜青月娇俏聪慧,此刻亦笑道:“哀家赏了玄烨,怎能不赏玄烨的额娘与义母呢?”说罢便吩咐了苏茉尔取了陪嫁的一对赤金龙凤绞丝镯,分别赏了康妃与青月。

康妃大喜过望,不禁盈盈拜倒:“臣妾谢太后恩典。”

青月亦屈膝一福,那天水碧的袍袖软软拂起,隐隐闻得一阵幽香,却夹杂着万寿殿里的香料气息,青月不禁奇道:“这香闻着不像是素来宫里所焚的香料。”

太后便道:“日日点着檀香,倒有些腻味了,前日里宁妃赠了哀家一盒波斯香料,香味奇特,先帝从前仿佛亦赐过哀家一盒,哀家倒是颇喜欢。原是哀家老了,竟也开始念旧了。”

青月抬眼望去,见太后端于凤座之上,虽端庄雍容,风采不减,却已两鬓斑白,渐生老迈之态。念及一路风雨,皆是太后相护,眼中不禁一酸,面上却是极力自持的神色,笑着打趣道:“太后成日说自己老了,这般贪新鲜,可不是愈发年轻了么?”

她软语娇俏,清音婉转,太后亦撑不住笑道:“青儿这张嘴,满宫里当真是无人能及。”

如此絮絮说话,待到申正时分,青月方与康妃起身告辞。因着玄烨要回撷芳殿,康妃便传了轿辇而去,青月见那五月里风景旖旎,流霞遍天,便携了其其格与其木格信步而走。

那晚霞绮丽,赤红、橙黄、碧青、绛紫……仿佛一匹七彩的云锦,柔柔地倾落下来。那御花园里的合欢花开了一树,青碧葳蕤里,一抔轻粉素白,芬芳四溢,青月贪看合欢花开,怔怔地止了脚步,伫立在那合欢树下。

日薄西山,晚风渐起,忽然听得后头一把高亢男声道:“奴才给静主子请安。”

青月闻言回首望去,却是一名带刀侍卫,身着镶黄旗行服,想来是当值的内庭宿卫,倒也不以为意,轻轻颔首,道了句“平身”,便欲携着二婢离开。那侍卫却自斜里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地道:“静主子请留步,主子掉了香囊。”

青月被人扰了兴致,已是大为不悦,此刻垂首望去,但见他双手高举一枚绛紫银线刺绣的百花香囊,正是自己近日所系于身之物,心下愈发生厌,只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香囊乃贴身之物,本宫亦不便取回,便烦劳这位侍卫替本宫销毁了罢。”

暮色四合里,那侍卫抬起头来,方打量了青月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口中道:“奴才西林觉罗·郎庭,谢静主子相助之恩。”

青月黛眉微蹙,只觉那名字耳熟,却半分想不起何时听过,正举足欲走,其木格却不禁“呀”了一声,道:“格格,这可不是那日罚跪的侍卫么?”

郎庭闻言抬起头来,道了句:“姑娘好记性,正是奴才。”青月见得他眉目清秀,身才颀长,并无当日狼狈之色,不禁稍稍缓和了口气道:“宫中打罚之事时有,日后好好当差便是。”郎庭方应了声“是”,正欲开口,便已见得她清丽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手中一紧,只觉那绛紫香囊盈盈一握,幽香阵阵,非兰非麝,郎庭眉目一皱,不禁将那香囊揣入怀中,怔怔地凝视了片刻,方转身离去。

六月里原是江南的梅雨季节,那斜风阵阵里,竟连紫禁城亦阴雨绵绵。连日来乌云惨淡,阴雨连绵,青月愈觉足膝发寒,隐隐生痛,那夜里疾风骤雨,竟辗转不得安眠。如此折腾数日,连其木格亦不免心疼,当下亲去太医院,请了当值的萧临风来。

已是初夏时节,虽斜风细雨,却是热意炎炎。其其格领了萧临风方进那暖阁里头,便见青月盘膝坐在那暖炕上,却依旧盖着妃色的一斗珠呢毯。不施脂粉,容色憔悴,萧临风心下担忧,忙上前替她探了探脉,愈发愁眉深锁。沉吟半晌,方道:“娘娘原是当初遭了风寒,如今落下了风湿的毛病。”

其木格惊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失仪,一把便扯了临风的袍袖,道:“格格还这样年轻……”萧临风将那覆腕的帕子收了,交由其木格,方温言道:“不要紧,以药膳滋补便是。娘娘不过双十年华,好生调养,过了几十年才不会留下病根。”

青月一抚鬓边的碎发,自嘲笑道:“再过几十年,鹤发鸡皮,还在意这把身子骨么?”临风收着那药箱,抬眼打量了青月一番,方道:“娘娘一颦一笑,宛若当年,并不曾老去半分。”

他见青月只是出神,犹豫了半晌,方道:“方才在永寿宫外头,见着一名带刀侍卫逡巡着,手里执着一枚香囊,我认出原是娘娘之物……”他觑着青月的神色,嗫嚅道:“可是娘娘旧时相识?”

青月犹自未觉,其木格已是一跺脚,道:“这郎侍卫怎生的如此不识趣!倒负了格格一番相救之心!”

其其格素来娴静温和,比不得其木格脾气急躁,此刻亦不免轻皱蛾眉,道:“光天化日在咱们宫门前徘徊,难免令人误会格格。”

萧临风生得相貌端正,性子温吞,听得其其格如是说,那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了几分,道:“有句话微臣不知……”

青月已是没好气道:“讲。”

临风瞥了青月一眼,见她容色清冷如玉,无波无澜,不禁长长喟叹道:“娘娘虽入宫早,心思却是恪纯,于男女之情上不曾留心……说句僭越犯上的话,我瞧着那郎侍卫目光躲闪,神情眷恋,只怕是……是对娘娘……”

一番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青月却是静默不言,只抚着那红木桌案,怔怔的出神,那红木质地坚硬,纹理明晰,她素手一抚,只觉冰冷生凉。其木格虽素来直爽通透,此刻亦不敢多言,半晌,方听得青月冷笑一声,含了一丝讥讽,唤了一句“小安子”,那安德广乐呵呵地挑了帘子进来,打了个千儿道:“主子有何吩咐?”

那阁中灯火滟滟生光,青月将那素面一板,无端生了几分清冷疏离,只道:“将外头那侍卫赶走,若是再敢放肆,便拿了本宫的令牌,传杖便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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