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第一次来看我，雅安，我真高兴。”父亲笑起来眼角、额头有很多突出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那样深刻。这些皱纹在楚叔叔脸上是成熟与从容雍雅，到了他脸上却成了沧桑和为生活所迫。
“我从来没有来探视过你，你不怪我吗？”作为一个女儿，我心里还是有愧疚的，尤其是今天见到父亲之后，以往的怨恨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不怪你，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也没有脸面见你，更不该奢望你能来看我。”他埋下头去，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无助。
我知道他有多么自责内疚，亲手毁了一个美满的家。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一夜之间被带到这么一个隔绝天日的鬼地方，谁能不受打击？
“不，谁都会做错事，重要的是，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你永远都是我的父亲，这是怎么样都不会改变的。”我把掌心贴在我们之间的玻璃板上，他抬起脸来也照着做。希望这样能传递一些温暖给他，让他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不至于心死。
我们的手仿佛真的是贴在了一起，我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父亲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也有些心酸，眼前一片模糊的雾气，这该是他最高兴的一天了吧。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得到宽恕更令人欣慰的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都会想有没有人回来探视自己，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夜里独自流泪，想想过往的事觉得心痛不已。
“雅安，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不吃早饭，晚上别吃太多东西，你胃不好，不要喝冰水，冬天出门别忘记带手套。”
我已经抑制不住眼泪流出来了，带着很重的鼻音“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好。有很多人疼我，关心我，呵护我，相反，你呢？在冬天的时候能吃上热饭吗？关节炎犯的时候有人问候你吗？想家的时候怎么办？能找到人倾诉吗？
“自从你离开之后，我早已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都是因为你，这是你欠我的，知道吗？照顾不好自己就没有资格想我。”我鼻子很酸，喉咙也很痛。眼泪已经开始在脸上肆虐，我背过脸去，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
“我知道我欠你们的，这辈子我都还不了，拿什么我也还不了。雅安我们都要好好的。”父亲一滴泪滴在台子上，“吧嗒”的一声，他低下头去有些泣不成声了，“我对不起你们啊，我不敢奢望得到你们的原谅，我是个罪人，你们恨我吧！”
我好想冲过去抱住他，把他抱住怀里，就像小时候他把我拥在怀里那样。父爱的怀抱我有多久没有享受过了？
“别这样说，不要再说了。”我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我真的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不，如果我恨过你的话，就是你为什么要放弃我们？”
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知道这深深地刺伤了他。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吗？
其实我知道，他对我们的爱都沉淀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曾注意的世界。那么纯粹地存在着，从未变过。
究竟我们快乐的小时光被什么给偷走了？至今我都没弄明白。
“我知道我不应该放弃你们，失去你们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他一只手拿话筒，另一只手搭在台面上，“我有时候在想，我一辈子不可能做出更加糟糕的事情了。”
“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一生那么长。”我安慰他。这个时候，我们必须互相鼓励。相互扶持着往下走。虽然我过得比他要好，但他如果有什么事，也将是我一生的遗憾。
宽恕，感恩，珍惜，我才能将过去彻底抛下，就像母亲说的，要有一颗怜悯之心，关怀做过错事的人，他们也不好过也很可怜。
“你在里面还好吗？”我倾身向前，觉得这样离得近一些。
“嗯，我挺好的。”他屈肘吧胳膊往里缩了缩，其实上面的那道伤痕我一开始就发现了。
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尤其是我和母亲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什么苦都自己吃，什么事都自己扛，还要装着没事。
其实我的倔强，我的孤傲，我的沉默，都是遗传自父亲。长大后的我，发现了这一点，发现了我们身体里的灵魂上的惊人的相似。
现在，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有血缘关系给我生命的你是男人，跟我有一样的细长眼睛赐予我性格密码的男人。但阻碍我们的不只是眼前的这一块玻璃，还有很多东西，我们能跨越的和我们不能跨越的。
“你母亲，她还好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知道他不敢再提起她，牵扯到的是心里最痛的那根神经，会痛到死掉。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跟她再有什么关系，也不应该提起曾经与她有过什么过往，这个曾经对抗全世界不顾一切嫁给他的女人，拼命爱他的女人。
“她很好，你不用担心。她过得非常好，非常幸福。”
他露出一抹微笑，自己无力给她幸福，就只能给她祝福了。
“你也要过得很好，这样，我们三个人就算不在一起，也要像在一起那么快乐。”
我以前很少想到父亲在里面过的是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今天我开始感到深深的担忧，有一种撕扯的情绪蔓延开来，蔓延到心里，像汁液一样揉了进去。
当我和母亲吃燕窝时，他正端着碗排着长队去等一份少得可怜的玉米粥；当我和母亲盖着蚕丝被在空调屋里睡觉时，他正努力将自己裹在一床破被里好在这像冰窖一样冷的牢房中度过漫漫长夜；当我和母亲挑选长裙准备参加狂欢派对时，他正在做剥蒜的工作手指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他一个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受我们想不到的苦。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想念他，尽管这个人就在我的面前。我好怕与他分开，我们才见面没多久，是感情最浓烈的时候。我好像预感到了狱警会来提醒我们时间到了，所以我不舍的情绪这么汹涌，或者是我看见了狱警站起来朝这边走过来。
我双手扒在玻璃上，整个人都贴在上面，父亲也尽可能地向我靠近，我们就这样隔着很近的距离凝望。
他已经被带着往回走了，我大声喊：“爸！爸！”
这一句终于喊了出来，我以为这一声“爸”我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再喊了。
他回头看我一眼，又冲了回来，泪眼婆娑地隔着玻璃抚摸我的脸。
我的眼泪绝了堤。我以前不知道我有这么多的眼泪。
我第一次和别人相对而哭。在我和母亲最苦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在我面前掉过泪。
现在，我曾经心目中的英雄，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的父亲，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最后，他冲我挥了挥手，淡定从容地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成了盐柱。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还是我心中的父亲。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对我的行踪产生疑问这让我很诧异，一切都是平时的样子。但是晚上楚叔叔告诉我一个人出去要注意安全，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我，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也不去看他，低下头，然后抬头看看夜空，我想我知道了我为什么能够获得探监的许可。
在回去的火车上，来时看不到的风景现在全都能看清了。窗外的一片漆黑此时变成了青山绿水。
已经是中午了，天气很晴朗，阳光把整节车厢都照得很暖。阳光下的景物颜色鲜艳明亮，美得像一幅水彩画。
今天看到父亲第一眼就感觉他已经是个标准的监狱硬汉形象，眼神里透着坚毅，像一只苍鹰，但是却在我面前真性情地哭出来毫不掩饰。
想想他，我心痛得不能呼吸。
来了这一趟，心里少了一些东西，也多了一些东西，更加看透了一些东西。
看着窗外向后倒退的视野才能知道自己是在动的。上次见到父亲还是头发松软眼眸明净的小女孩，如今已是首富的女儿了。
不管怎样物是人非，不忘过往。
有人放起了歌曲，是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谣，这让我想起遥远的小时候。仿佛真的是身临其境，空气中飘的是过年时的鞭炮的硫磺味，嘴里尝到麦芽糖的味道。
我不禁笑出来。心里泛起浓浓的暖意。
我有一个幸福甜蜜的童年，谁也不欠我的。
以后我也会过得很好，在所有人的疼爱下好好生活，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都在我身边，在我看得见摸得到去得了的地方好好地存在着。
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中痛点没关系。
人生就像这列呼啸而过的火车，有些事你还没来得及体验，未懂珍惜，它就已经这样过去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这样心如止水的时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