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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麻木的脸

“23张麻木的脸,”一则随军日记如是写道。

作者系澳门某赌场实习掌盘手,凭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执拗劲通过苛刻考核,有幸成为特区青年战地服务团的一员,与潜伏大军一起听着日复一日单调的雨滴……

23张麻木的脸,有一张五十岁。

石缝渗出的水落在列兵肩章上。列兵睁着眼睛,像睡着一样。

这个坑洞位于潜伏区边缘,很多人都睁着眼睛睡觉,我曾经认为睁眼睡觉也是军事训练科目,刚才我又把一个新兵看成老兵。我安慰自己,传说在神秘的西藏高原有人甚至三年没进过城,一两个月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也许是我步子太重,列兵转过脸,“辛苦了。”

“睡了吗?”

“不睡怎么行,要一直睡,”口吻像那位守过七年西沙群岛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列兵摆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烟23条、5号电池46盒、驱蚊油92支,点一点。”

“上次就记得你,不用麻烦。”

“那不行,”我尽可能多说些团长的坏话,“你知道香港人小气,要不是讲究效率,非让我们一个个地发到手里不可。”

“今天我值班,”列兵拍拍胸膛,侧脸很可爱,“在这签字吗?”

“姓名正楷,部队代号大写,一定要写清楚。”

列兵往洞口挪了挪,凑了点亮光,一笔一划,认认真真,“贰字怎么写?”

“戈字头,两横,宝贝的贝,”我补充了一句,“简繁通用。”

“以前是收银员?”列兵笑了。

我松开绿领巾,看了看那支步枪。列兵会意地拨走弹匣,大大方方递给我。

“确定?”我问。

“当然。”

我放心地接过来,他把折叠椅放到我屁股边,轻拍我的后背。它叫“03式短突击步枪”,跟《简氏周刊》上一模一样,只是比想像中轻了很多。我小心地拉动枪栓,听到令人满意的上膛音,做完这个动作,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足以使团长大发雷霆,甚至开除我,赶回家。

“没关系,”列兵安慰道,“以前我也背着班长放空枪,只管扣,不扣放不回弹匣。记得哟,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了。”

期待已久的兴奋感不知躲到哪去,我满怀愧疚,扣动板机。

“怎么样?”

我知道列兵想帮我找回兴奋感,“比夏令营的81式好听。”

列兵斜着眼,以示看透了我。

第三次去,我没找到斜眼时最酷的列兵。

陆战队少校比平时话多,用三个长句和十二个短句,无疑想表达一个意思:正常的工作调动。我从22张纷纷避开目光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疑团笼罩在返回服务团驻地的路上,空晃晃的背包摆来摆去,这次的发货单,基数23统统变成22,问题在于兵站物资科还特别修正过。

我不知道这种修正是不是永远。

团长拉着老脸,站在帐蓬外像在等我。他抬起手表故意看很久,问我是不是迷上了宝岛的自然风光。我没理他,拉住刚从汽车检修站出来的老李上士。老李上士每周来一次,但今天并不是例行检修的日子。我问他:“五天前是哪部份交火?”

团长目光吃人。第一条团规就是严禁打听,老李上士完全可以拧头走人,但他仍然停下来回答问题,“每天都有可能交火。”

“是75002防区吗?”

“昨天是,前天也是,其它记不得。”

上士走了,团长狠狠把我拽进帐蓬。

我渐渐淡忘了那个列兵,因为医护大队突然从补给大队抽调四星级以上资深团员,我是其中之一。

护士忙不过来,我接过遗体美容的工作。是一个中尉,子弹穿过下颌,显得狰狞可怖。我每天晚上都梦见这张脸,他很陌生,也很健谈。有一次聊到WOW,他说有一个号卖了二千多块,我不相信,他生气地走开了,从此再没有梦见。

有一天,香港机场特警队退役的补给大队程队长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这里的保密、保卫级别不亚于中南海。很多人认为他又在开玩笑,军方不缺人,绝密军事区不可能让特区服务团驻扎,香港素有间谍之都的称号,我们当中也有不少人是中外混血儿,甚至包括在大陆工作、上学、经商的台胞。

补给队长只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信任。

我突然想起那支03式步枪,想起不时从草丛里站起来祝我一路顺风的哨兵,想起那一个个除了我们只进不出的洞库。在这片戒备森严的丛林里,原来我们一直享受着连大陆老兵都无法享受的自由。相信只有团长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军方从不干涉服务团内务,反倒是团长苛刻得不近人情。

很多天听不到外围枪声,A国飞机仍不时光临,常常是低空掠过的侦察机,或者匆匆扔下包裹的轻型运输机。程队长喜欢在这种时候炫耀他的刑事侦查阅历。

他坐在防空洞口边架起自己动手做的小黑板,用有颜色的软石子构勒出一双双脚印,并附上尺寸。

“几个人?”

“三个,”有人脱口而出。

有人仔细对比了尺寸差距和走向规律,十分肯定,“是四个,。”

程队长笑而不语。我只看见一架双引擎螺旋浆轻型飞机或许已经成功地避开低空搜索雷达,帖紧大山的轮廓,冒死投下几个降落伞,它朝我们俯冲过来,想必打算钻进防空洞左侧的浓雾区。不可思议的机枪响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对营地很了解,却从未发现防空洞附近竟隐藏着三个高射机枪组。听起来,像是我想像中应该退出现代战场的QJ02式14.5mm高射机枪。程队长也下意识拧头去看,飞机就在距露天营地约五十处爆破,火光引燃了树木,趁着风势向东蔓延。营地西侧的凹地传来低沉的口令声,“第1、2、3号车左转六十米,转移22号点待命,4号清障车配合5组挖掘防火沟。”一种令人震憾的引擎声隆隆响起.......

“4号明白。”

“5组明白。”

“1、2、3号转移待命。”

“各车关闭引擎,启动防红外作业预案,4号车组下车支援5组。”

洞口外晃过许多身影,我不明白他们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只看清他们的石绵防火服上印着“兰州森警”。

一整个下午,团员们都在讨论这个意外的发现。这片寂寞的营地里,居然隐藏着陆军装甲兵、海军陆战队、空军防空兵,甚至来自遥远大西北的武警森林部队,我们终于相信程队的判断。

最后有人想起那块黑板,程队长得意地说:“你们见过谁有比五只手掌加起来还大的脚印吗?”

“队长骗人!”大家纷纷抗议。

程队长委屈地说:“尺寸都写在上面,竟然没人想到这个问题。”

火势渐渐得到控制,透过稀松的烟雾,突然看不到那些身着“兰州森警”防火服的人们,走近了看,也没有坦克。只剩一些陆军工兵拿着铲子,用土覆盖冒烟的焦木。我尝试着再走近一些,没人阻拦,更没人多看我一眼。我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收拢起一些树枝握在手里,扑打火苗。

第四次去75002防区,我向陆战队少校索要一枚军徽。

少校从自己的凯夫拉钢盔上摘下来递给我。

“你知道吗?”我小声告诉他,“我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

少校并不感到意外,“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澳门特别行政区青年战地服务团员,对吗?”

“当然,”我摸摸胸前的绿领巾。

“那就行了嘛,”他觑我一眼,想了一会儿,点点鼻子,“好像……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我把绿领巾给了他,他高兴地像个孩子,向洞穴里那一张张麻木的脸挥动绿领巾。士兵们围上来,像捡到宝贝似的一个个传递下去。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正好一发信号弹冲破迷雾,烟花一般点燃了天空。

少校从最后一名士兵手中抢回绿领巾,揣在怀里。他说:“来了。”

“什么来了?”

“最后一个回家的孩子。”

那天下午,4万双山地靴同时踏出永远留下17名哨兵的青山。

国产99A2型主战坦克碾过A国飞机空投的牛肉罐头,200名中国香港人、50名中国澳门人和12名中国台湾人站在路边,默默挥动绿领巾。我没有绿领巾,因为我的布帽多了一枚军徽。

人去山空的营地,天空没有星星,团长打开第一瓶A国飞行员送来的香槟。

“孩子们,我们都不想看到战争,但我们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战争,因为我们必胜。”

“必胜!”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起!”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

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要归来!

归来!母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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