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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枣雨

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到达目的地的快乐便是对于旅途的艰辛的最好的报偿,正像成功便是对于一切艰苦奋斗的报偿。再转过一个山头,再绕过两块圆圆的、非人间所能有的巨大的磨盘似的石头,就是山村的汽车站。老乡们说,这两块石头是当年二郎神担着它追赶太阳的时候,中途撂到这里的。谁也不知道这两块石头已经在这里存留了多少年和将要继续存留多少年。反正张思远离去的这四年多石头并没有丝毫变化,它仍然那样沉着、持重而又永远不老地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张思远,它的欢迎的姿势与那几年张思远去邻村办事、买东西,或者看病归来的时候毫无二致,就像张思远压根儿没有离开过,没有当上什么书记或者副部长一样。停车的时候冬冬和冬冬头上的高压线他是同时看到的。冬冬好像又高了,肩膀也宽了,他早已经调到县里担任小学教员。他们在信上说好了,冬冬来这里迎接父亲。“有电了么?”张思远问,这是他下车后问的第一句话。有电了,并且正在用电灯代替煤油灯,用电磨代替石碾子,用电动弹花机、脱粒机、榨油机、舂米机和粉碎机武装粮棉加工……这是冬冬的回答。父子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就来到了老杏树下,老杏树依然是流出了那么多树胶,像是多感的老年人的泪水,叫人心疼。树胶的颜色、多少、部位和形状完全和四年前一样,昨天老张头还在这棵杏树底下抽旱烟。父亲递给儿子一根过滤嘴“中华”,儿子接过去的时候嘴角微微地一撇。杏树旁边是一个泉眼,为了保持清洁,泉的源头盖着两块青石板。弄脏了清水泉就不是好姑娘,这是波兰玛佐夫舍民间歌舞团演唱的一首歌里的歌词。海云最爱唱这首歌的。初冬的太阳照得他们暖烘烘的,这是一个避风的地方。看,泉眼边的杂草,黄叶中竟又长出了新绿的芽儿。初冬的太阳,没有风,不也和初春的太阳相似吗?那新萌发的小小的草芽儿,可知道它的面前并不是明媚的春天吗?他推开石板掬起清泉喝了两口,还是一样的清冽甘甜。抬起头,他看到了这次重访第一个遇到的山里人。是一个裁缝,一个他在山村期间最少打交道的人。圆圆的老式的花镜,好像与两块巨石一样历史悠久。然而裁缝一眼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出了裁缝。这不是张书记吗?您怎么又来到了这个小山沟?来来来我给您提着包。好好好我们大家都好,有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您这回来是视察还是蹲点?这可是对我们山区人民的最大鼓舞,最大关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官腔官调,应付长官,多么令人悲哀!

幸好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改变了对他的态度的山里人。拴福大哥就不是这样,“张!”老远就大喊了一声,他的习惯是只称呼姓,这个习惯倒有点像外国人。大嫂见了他竟咧开嘴哭了。真想不到你还能到这里来!真想不到大嫂活着还能再一次见到你!真想不到这两年日子一下好了许多!我们养了三头猪和五头羊,还有十五只鸡。本来是二十五只,本来有两只公鸡,天天你啄我我啄你,啄得冠子上全是血,只好把战败的那个宰掉了,谁让你没本事?又有九只母鸡串了瘟。这九只是后买的,那十四只是先买的。秋文医生给那十四只扎过针,用蘸水钢笔把鸡瘟疫苗注射到鸡翅膀上。秋文医生连鸡病、猪病也治,其实公社有兽医站。粮价也提了。核桃、杏仁、枣和蜂蜜的收购价都提了不少。电灯也亮了,广播喇叭也响了。只是粮站工作人员老是压低粮食的等级,农民钱拿多了就好像他们的屁股里被塞进了草。有电但常停电,煤油灯还不能丢,却又减少了煤油的供应。我们年终分了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套二十四个花瓷碗。你现在高升?平安?到了北京?见过中央的那些领导人吧?可干部怎么不下来了呢?过去每年冬天都要来人,虽说有几次也乱整一气,但是我们还是想这些干部们,让他们来嘛,给山里人说说,世界上又出了什么能人,出了什么新鲜事?

十五只鸡马上变成了十三只。年近七十的瘦小的老太婆抓鸡的时候其灵活程度不亚于一个排球运动员。她跳起来把已经起飞的鸡抓到屋里,于是鸡毛上天而鸡肉上了案板。过油的时候鸡丁哧啦哧啦地响,于是白面馍馍入笼和出笼,于是夏秋晾下的干蒜苗、干豇豆、干茄子和腌猪肉也出场。没等到饭熟,乡亲已经来了许多。当场有五家对张思远提出了在这同一天举行洗尘饮宴的邀请,而且不容许不答应。张思远一一点头,不过前后错开,安排了一下时间。张思远再一次后悔没有随身带上秘书和工作台历。这项安排日程的繁重工作只好临时分配给了冬冬。

多么好啊多么好!就像他从来没离开过山村。一样的乡音,一样的乡情,一样的人心!一样的推推哪家的门都可以进,拿起哪家的筷子都可以吃,倒在哪一家的炕头都可以睡!甚至连那几条老狗也没有忘记他,摇着尾巴向他跑来,伸起前爪扑他的腿,从湿湿的狗鼻子里发出撒娇的声音。他实在抱歉,倒是想到了给乡亲们带来一点糖果、圆珠笔、画片,却忘了给这些友好的狗带几块骨头。于是他只好抛出了酸梅糖,用这种东西来款待它们可实在不够意思。有一只黄狗不认识他,凶恶地吠叫,它大概是在他离去这段时间出生和成长起来的。狗的主人把黄狗狠狠批评了一顿,“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连自己人,连咱们的老张头也咬?你想找死?”骂得黄狗垂头丧气,诚惶诚恐,灰溜溜地退到一旁,深刻反省自己为什么犯了这么大的过失,其实它的出发点却是忠于职守和立功受奖。

虽然也有不少的乡亲问起他的官职,并咋舌惊叹,还一致认为他的升官是一件好事、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谁也没有把他当作“上级”看待。他说话既不拉长声,也没有那么多词儿,既不摇头摆尾,也不倒背着手踱来踱去,既不用事前斟词酌句,也不用事后为哪句话不当而追悔。无官一身轻!无官暖人心啊!没有平等,就没有友谊,正像没有土地就没有庄稼,没有核桃树就没有核桃果。还有山里的红枣呢,每一颗枣都像张思远的童年一样久远、古老、鲜甜。张思远小的时候,在他还不是张思远,当然更不会是张教员、张指导员或是张书记,在他只是石头,或者像母亲称呼的那样——小石头的时候,他们家也有一株枣树。打枣,这就是童年的节日,童年的欢乐的不可逾越的高峰!劈里啪啦,竹竿在上面打,稀里哗啦,枣子往地上掉。许多相好的和不那么相好的小朋友都来了,一边吃、一边捡、一边装、一边找、一边喊。有的枣滚到了渠沟里、草丛里、瓦片底下,凡是企图隐藏自己的枣子也正是最甜、最饱满又绝对没有虫子的枣儿,这样狡猾的枣子的每一颗的发现都会引起自己和同伴的欢呼。连土都是甜的,连风都是香的,这童年的喧闹和喧闹的童年!这满脸是土,满脸是汗,满脸是鼻涕和眼泪,满脸是带口水的枣皮和欢笑的童年!也许,对于平等、质朴、友情以及像枣雨一样地洒落地上的社会财富的向往,对于共同的公正而富足的生活的向往,就埋藏在这些喧闹的小小拾枣者的心里?也许,马克思、恩格斯和李卜克内西,列宁、斯大林和斯维尔德洛夫,*、周恩来、*和朱德,他们的一生,他们的事业和学说的力量正来自这些喧闹的小小的拾枣者的心底?

现在,须发花白的张思远,身居高位的张副部长,又回到这童年般的喧闹中来了。重新造访的第一天,走到哪里都被山村的男女老幼所包围,被七嘴八舌的问候、说笑、祝福和诉说所包围。我们企盼过的,我们应允过的,我们拖欠过的,我们损害过的,终于我们要渐渐地兑现了。我们总算学会了一点儿东西。乡亲们,鲜红的甜枣,普落如雨!

第一天他来不及和冬冬以及和秋文谈什么。秋文也把自己的音波汇入到欢呼枣儿洒地的儿童似的喧嚣之中。当他的目光与在人群中的秋文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地兴奋、期待、欢喜。与他对看着的是这一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种看透了一切悲哀的明朗,是那种负责打枣的大孩子看到闹闹嚷嚷的小孩子时候的满意,是照耀着落光了树叶的枣树的月光的沉寂,他微微战栗。

晚上他和儿子,和老农睡在一起。肉、酒、喧闹、温情充塞着他的一夜。于是这一夜的梦概括了他的一生,来自他五十九年的生活经历的压缩复制。放羊娃和地主崽子的打架。穿棉袍的乡村教师的垂青。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队伍的到来。枪林弹雨,第一枚*没有拉弦就扔了出去。红旗下举手宣誓。他不怕牺牲,他渴望献身,他深信迈过这一步便是幸福的红枣降落到每一个家庭的餐盘里。

夏天。洁白的短袖衬衫。两根宽宽的肩带连结着蓝色的裙子。4583,她们学校的电话。拨动字盘,然后电话机里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接电话的人不问也知道是谁打的。洁白的身影在眼前一闪。什么,她也到了山里?在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村子?原来那些传闻都是假的,原来你还在,你不要走,不要死,让我们再谈两句。平反昭雪的通知你怎么没有拿到手?4583,怎么没有人接电话?咣咣,把电话机砸坏了。哭声,是我在哭么?囚徒,自由,吉姆车在王府井大街奔驰。软席卧铺车厢在京汉线上行驶。波音飞机在蓝天与白云之间飞行。上面的天比宝石还蓝。下面的云比雪团还白。又关闭了一个发动机。枣落如雨。弹飞如雨。传单如雨。众拳如雨。请听一听我的心脏。请给我一瓶白药片。请给我打一针。是的,报告已经草拟,明天发下去征求意见。

这能行吗?这不可能吗?他一再警告自己早已不是热情和想象的年纪。然而,与生命俱来的想象和热情,不是只能与生命俱去么?如果这一切都成为真的……不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的假设成为指引他行路向前的火炬么?来以前还有点儿犹豫,有点儿打鼓,有点儿担心呢。还有点儿舍不得部长楼的那四间高分子墙纸贴面的住宅呢。真不好意思。张思远就在这里呢!张思远没有变。张思远是山里人,张思远就是自己。什么?到时间了?我马上就去。开不完的会,在睡梦里也还要开会。同志们!现在的形势很好。我们要安定团结,要进行改革,要精兵简政,官比兵多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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