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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土屋小院 1

用三块长短不一、薄厚不一的木板钉起的木门,当然更不曾油漆,也没有门槛,代替门框的是埋在土里的、摇摇晃晃的两根柱子,门上只有一条由三个椭圆形的铁环组成的铁链,当家中无人的时候,最后一个椭圆链环扣套在右面木柱的铁鼻上,再挂上一个长长的铁锁。铁锁是老式的,在我年幼的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式样的长铜锁。开这种锁的钥匙实在太简单了,给我一根铁丝哪怕是一根木棍吧,我将在一分钟之内给您把锁打开。

据说从前有一段时间,伊犁农村连这样的由小小的铁匠炉土法打制的锁也没有人用。简朴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财产,稀少的人烟和罕见的、因而是高贵的过客,不发达的商品生产与商品交换,这一切都不产生使用锁的需要。农家院落里的果树上的果实吗?任君挑选。维吾尔、哈萨克人认为,支付给客人享用的一切,将双倍地从胡大那边得到报偿。客人从你的一株果树上吃了一百个苹果,那么这一株树明年会多结二百个——也许是一千个更大更甜更芳香的苹果。客人喝了你家的一碗牛奶,明天你的奶牛说不定会多出五碗奶。多么美丽的信念啊!

那个时候伊犁的农民也养鸡,但他们并不重视去捡拾鸡蛋(至今伊犁农民认为鸡蛋是热性的,吃多了会上火)。鸡都是自由地走来走去的,没有鸡窝。有时候一只母鸡许多天不见了,主人也顾不上去寻找它。一个月以后,突然,母鸡出现了,后面带着十几只叽叽喳喳的雏鸡,主人的孩子将先期发现这样的奇迹,欢呼着去报告自己的爹娘,而对于报告喜讯的人,按照维吾尔人的礼节,应该给以优厚的款待和报偿。

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一年我生活过的这个伊犁维吾尔农家小院,位于乌(鲁木齐)伊(犁)公路(老线)一侧,每天车来人往,尘土飞扬。当然,那时候房东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大娘已经使用那把锈迹斑斑的锁了。然而,纯朴的古风毕竟没有完全灭绝,我们小院木门上的铁链的最后一个椭圆上,经常挂着的是一把并未压下簧去的锁,就是说,这把锁仍然是象征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的。也有些时候,连象征主义的锁都不用,最后一个椭圆上的铁鼻里,插着的是随手捡起的一块木片乃至一根草棍,到这时,连象征都没有了,只剩下超现实、形而上的符号逻辑了。

一九七一年,我离开这里不久以后,先是公路改了线,为了安全也为了取直,路不从村中经过了,小院马上变得安静起来。紧接着,小院拆毁了,按照建设规划,这里应该修一条路。现时,这条路已经修好了,一条乡村的土路,然而是笔直的,通过田野,通过小麦、玉米、胡麻、油菜、苜蓿、豌豆和蚕豆,越过一道又一道的灌水渠,路两旁是田间的防护林带,参天的青杨,青杨上栖息着许多吱吱喳喳的鸟雀。当人们走过这条安谧的田间土路的时候,将不会再想起,这里本来是一个不大上锁的农家院落。

房东大娘名叫阿依穆罕,一九六五年我住进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头发白了大半,满脸而且满手的皱纹。然而,她还有很好的、我要说是少女一样的身材,苗条,修长,动作灵活。她的皮肤白里透着一点粉红,瓜子脸,大眼睛,细长的眉毛,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年轻时候的美丽。她的长相——后来我发现——是多么像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英语讲座《跟我学》节目的解说人之一、澳大利亚的凯瑟琳?弗劳尔啊!每逢我观看《跟我学》这个有趣的节目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想起阿依穆罕来,我以为我活脱脱地看到了阿依穆罕年轻的时候的形象。

她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是喝茶了,湖南出的那种茯茶,我要说她是像煎中药那样地使用的。一九六六年五月,我来到他们家将近一年了,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在枝叶扶疏、阳光摇曳的苹果树下喝奶茶,把干馕泡在奶茶里,这就是一顿饭。经过多日的训练,我已经能够喝下两大碗(每碗可盛水一公斤半)奶茶,对于外来户来说,这是相当可观的“海量”。喝罢三公斤奶茶并吞咽下相应的馕饼以后,我感到了满足也感到了疲倦,便走进我住的那间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屋,躺在从伊宁市汉人街用十一块钱的代价买来的一条毡子上打盹。迷糊了大约有三刻钟,我起身去劳动。出门以前,看到阿依穆罕仍然坐在二秋子(当地苹果的一个品种)树下喝奶茶,她的对面坐着邻居女人库瓦罕,她是一个铁匠的妻子,年龄比阿依穆罕小个两三岁。她们常在一起说闲话,互通有无,谁做了什么好饭,一定要给对方端一盘或一碗去。我不知道库瓦罕的到来,看来,在刚刚过去的三刻钟里,我还真打了个盹。

这天下午是在离这个小院——我的“家”不远的大片麦田里打埂子准备浇水。新疆的农田浇灌,与内地做法完全不同,这里有一种特殊的粗犷的办法。这里的渠水很大,浇起来浩浩荡荡,所以从来不打畦,也没有垄沟。一块农田,小则五亩六亩,大则十几亩二十亩,就靠一渠水大水漫灌。有经验的农民,把地势看好,然后一是确定在哪几个地方开口子,先后有一定顺序;二是确定在田里哪几个地方打几道土埂子。水有水路,地有地形,从某一个地方开了口子,大水哗哗流进,必然分成几路向低处流去,土埂子恰好就要打在这几路水的必经之路上,前进的大水受到埂子的阻挡之后,必然再次分化,同样,依据地势和水量,其分化路线也是可以预见的,再有几个小埂子一挡……如此,塞而流之,堵而分之,疏而导之,高低不平的田地竟然都能上水,我这个内地的城里人,也委实为之叹为观止了。

不过一九六六年五月我对这套无畦无垄大水漫灌法还全无了解,虽说是依样画葫芦跟着老社员干,但对为什么要打埂子,挑什么地方打埂子一窍不通,到了地里抓耳搔腮、莫名其妙、愣愣磕磕、木瓜一般。再说,我用不好砍土镘,我用使镢头的办法弯腰撅腚抡砍土镘,角度不对,事倍功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收效甚微,羞愧难当,深感知识分子改造之必要与艰难。

领导我们干活的便是房东老爹穆敏,说是老爹,其实他五十几岁,身材矮小,双目有神,长须长眉,有德高望重的长者之风。而当时的我,不过才三十一岁,尊称他一声老爹,是适合的。

穆敏对我从来是带着笑容的,但他有一个毛病,带领一批人干活时,他只顾埋头自己干,不管别人,对于我在打埂子中犯难的情形不闻不问。其他几个人也都是闷头干的老头儿……受累并不可怕,就怕干这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瞎活,那个下午,我算是受了洋罪。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只盼着穆敏老爹叫歇,偏偏他就是不叫。有几个老头也向他吆喊了,他点点头,仍然没有叫歇的意思。要是别人,干一个小时就会叫歇,一下午至少要歇两次,我们的这位老爹干活可真积极呀!我已经有点埋怨他了。

终于,人们不等他发话,先后自动停止了手底下的活,把砍土镘立在地里,坐到渠埂上吸烟。穆敏老爹也笑嘻嘻地停止劳动休息了,他不抽烟,只是用袖口揩着额头的汗。我学着用报纸纸条卷烟,用口水粘烟,但卷不紧也粘不牢,点火吸了两口以后,弄得满嘴莫合烟末子,又麻又辣,吐也吐不净。我想起这里离“家”很近,干脆回去漱漱口,喝碗水,倒也清爽——这就是在家门口干活的好处了。

沿着田边的一条满是牲畜粪便的土路走了几步,越过一条干涸了的灌渠,再越过公路,拐一个弯,便是我们的小院,推开三块木板钉成的门,我走进院里,不由一怔。原来,阿依穆罕大娘仍然坐在枝叶扶疏的苹果树下,她的对面仍然坐着邻居女人、皮肤黧黑的库瓦罕。她们的侧面,则坐着住在一墙之隔的大院子里的桑妮亚,桑妮亚是阿依穆罕的继女,相当年轻漂亮,已经有五个孩子,由于孩子的拖累,又由于她有一个精明强悍、会做成衣、会修皮靴、会做饭、能抓钱的丈夫达乌德,她是从不出工下田的。

经过了至少半分钟的思忖以后我才对这个场面做出了判断:原来房东大娘从中午开始喝的这次奶茶仍在继续进行!锅灶也扒出了许多灰,显然又烧了不止一大锅水,挂在木柱上的茶叶口袋,中午我们一起喝茶时还是鼓的,现在已经是瘪瘪的了。摆在树下的小炕桌上铺着桌布(饭单)里放着两张大馕一摞小馕的,现在已经掰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天啊,这几个维吾尔女人,其中特别是我的房东阿依穆罕大娘可真能喝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能相信,简直能喝干伊犁河!我在书上看到过古人的“彻夜饮”,那是说的喝酒,而且只见如此记载,未见其真实生活。今天,我却看见了“彻日饮”茶!

“请过来,请到桌子这边来,请喝茶!”她们热情地邀请我。我本来是想喝点清水的,因为奶茶太咸又有油,但既然她们盛情相邀,便过去喝了一碗,只喝得浑身透汗,神提目明。我心想,盛春之际,树下畅饮砖茶奶茶,确是边疆兄弟民族农家的人生一乐!

晚上下工以后,大娘宣布,由于没买着肉,不做饭了。伊犁维吾尔人的习惯,吃面条、抓饭、馄饨、饺子、面片之类,叫作“饭”,吃馕喝茶虽然也可充饥,却不算吃饭,只算“饮茶”。这个晚上,又是奶茶与馕。我以为,经过一中午和一下午的“彻日饮”,阿依穆罕可能喝不下去多少了,谁知道,她仍是一如既往地两大碗。

这还不算,饭后一个小时,她还要再精心烧一小壶茶。这种睡前的清茶,有时加一点糖,有时就一点葡萄干或者小馕,边啜饮边谈话,与其说是一种物质的需要,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享受。阿依穆罕烧这种清茶的本事也是很高的,先在铁锅里烧半锅开水,把一撮湖南茯砖茶放到一个搪瓷缸子里,用葫芦瓢把开水舀入缸子,缸子放到柴灰余烬旁边,既不让水沸腾,又维持一个相当的温度,我想是摄氏九十至九十五度左右吧,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掌握一个适宜的时间,大约十至二十分钟,然后倒茶喝。看起来,这个工艺过程很简单,然而在新疆这么多年,我喝的砖茶可谓多矣,没有一处能把茶烧得像阿依穆罕大娘烧的那样好。我自己在家里也烧茯茶,尽量按照我观察学来的方法去做,也从来没有达到过同样的水平。

喝着清茶,我与房东二老轻轻地谈着天,释却了一天的劳乏。阿依穆罕看着茶碗,不动声色地对穆敏老爹说:

“老头子,茶没了,该到供销社去买了。”

目光清明、声音清亮、个子娇小、胡须秀长的穆敏老爹叫了起来:“胡大呀!这个老婆子简直成大傻郎了!一板子茶叶,两公斤,十天就喝完了!”穆敏说话,太阳穴上的青筋蹦出来了,好像受到了突然的击打。他确实是在惊呼,然而满脸仍是笑容,他好像在着急,却仍然充满轻松,他好像在埋怨(甚至有点激昂慷慨),却又充满得意,也可以说是欣赏,或许是在炫耀。这一辈子我见到的各样的人的各式各样表情也多了,但是这种难以言传的“轻松愉快的着急”,是只有穆敏老爹才有的。

“你才傻郎呢!”老太婆自言自语,口齿含糊不清,既不理直气壮,也并无愧色。她仍然什么人也不看地说:“不是十天,是十二天。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反正你明天得给我拿茶来。”

“喂,老太婆,砖茶多少钱一公斤你知道不知道?茶叶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运来的,你知道不知道?尤其尤其最重要的,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买茶叶了,你知道不知道?”老爹把声调提高了,眉头也皱起来了,说完,哈哈大笑。

阿依穆罕大娘一边拾掇茶碗饭单馕屑一边嘀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喝茶。”

“呜——呜,”老爹叹了口气,“可怜的老太婆!”然后他用命令的口吻说:“给我两个小馕!”

“你……”老太婆抬起了头。

“今晚我要去伊犁河沿检查他们的夜班浇水!那个能说会道的马穆特,只会开会的时候没完没了地给干部提意见,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负责任……昨天晚上他们组浇水,他呼呼地睡大觉,包谷地里的水全跑了……要在旧社会,这样的人不饿死才怪……”老爹恨恨地说。

穆敏是生产队的水利委员,而五月份,是昼夜浇水最紧张忙碌的月份,老爹夜间去巡查浇水的情况,是他这个水利委员分内的事,当然不足为奇。但他事先一点没有说要上夜班,故而阿依穆罕与我听了都一怔。

这也是穆敏老爹性格上的一个特点:他不喜欢预报自己的行动。当大娘问老爹第二天做什么的时候,他常给予的回答是:“谁知道呢?”要不就是:“让胡大来决定吧。”

老爹解开黑布褡膊,把两个小馕放好,再把褡膊围着腰系紧,临走出房门的时候,回首向老太婆一笑,老太婆跟了出去。我看看天时已晚,便铺床准备睡觉。谁知没过一分钟,听到院里一片喧嚷,噼里扑通,老头喊,老婆叫。我连忙推门走出,只见房东二老正与他们的毛驴“战斗”。

穆敏老爹饲养和用以代步的是一条个儿虽不大,但很结实,毛色棕褐的母驴。一个多月以前,母驴刚刚产了一驹,老爹已经好久没有骑用它,今晚要用,母驴恋驹心切,不肯外出,只是随着老爹的紧抓着缰绳的手打转,嘴被勒得咧开了老大,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和舌头,鼻孔大张,十分丑陋。老爹大喊大叫,脸红脖子粗,硬是指挥失灵。老太婆尖声斥骂母驴,照样无济于事。二老一驴,斗得难解难分。见此场面,我想帮忙又帮不上忙,想笑又不敢笑。母驴伸长了脖子,更激起了老爹的怒火,跳起来照着母驴就是一拳,用力一拉,估计使出了老大的力气,母驴跟着向外走了几步,老爹终于憋足了劲把驴拉到了门外的土台边(维吾尔农家门口大多砌这样一个土台,为骑马骑驴的人上下牲口之用。夏天,人们也可以坐在这里卖呆乘凉)。

穆敏老爹骑上了驴,但母驴仍不肯走,在街心转着圆圈,任凭老爹拳打脚踢,就是不肯就范。最后还是阿依穆罕大娘打开驴圈,把驴驹赶到大路上,果然,母驴精神抖擞地带着小驹子向庄子的方向进发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实,大概是白天盲目打埂的活儿把我累坏了。一觉醒来,茶已经烧好,老爹没有回来,我俨然是一家之主,坐在“正座”上喝了茶。不管喝茶还是吃饭,阿依穆罕大娘总是半侧着身坐在靠近锅灶、碗筷的地方,不论吃喝得多么简单,她都是盛好,恭恭敬敬地用双手端给老爹和我,吃完一碗,需要加茶或加饭时,也都由她代劳,她绝不允许我们自己去拿碗拿勺。维吾尔家庭男女的分工是非常明确的。

中午,阿依穆罕一反常例做了拉面。她告诉我,她早晨在供销社门市部排了一个小时队,买了五毛钱羊肉,她估计,老爹中午会回来,“老头子一定会给我带茶叶来的。”她笑眯眯的,说起来挺得意。她还告诉我,在供销社排队买肉的时候,一位新迁来的社员对卖肉的屠夫说:“你别给我这么多骨头,我要骨头少一点的。”屠夫回答说:“骨头该多少就是多少。如果骨头少,羊怎么立在地上,又怎么在地上走呢?”屠夫的回答使所有排队的人大笑。阿依穆罕大娘还告诉我,这位屠夫很有名,宰了一辈子羊了,他宰出来的肉又干净又好吃。我对这一说法提出了一点异议,我说,羊肉好吃不好吃,恐怕决定于羊本身,与谁宰没有什么关系。大娘打量了一下我,叹了口气,“哎,老王!您不懂,谁来宰,关系大着呢!比如×××、××××(她提了几个名字),就是肥肥的料羊(指用精饲料喂肥的羊),他们宰出来也是淡而无味呢!”

她的说法使我将信将疑。

大娘做好了菜,又做好了面剂子,然后烧开了一大铁锅水。水开以后,她把柴火略略往外扒一扒,走出院门站到街心眺望。她站了十几分钟,回来,打开盖锅的大木盖,看看水已经熬干了四分之一,便用大葫芦瓢舀上两瓢水,重新续柴火,把水烧滚沸,又往外扒拉扒拉火,走出门去迎接。如是搞了好几次,也没有把老爹等来,只是费了许多水又许多柴。我连忙拿起扁担去挑水。大娘的洋铁水桶,一个大,一个小,大娘的扁担是自制的,原是一个树棍子,圆咕隆咚,中间拧了一道麻花,扁担钩子一端是铁匠炉打制的两环一钩,另一端是自己用老虎钳子折曲了的粗铅丝。挑起这两个空桶,走出去不到两步,扁担在肩上翻滚,水桶在扁担钩上荡来荡去,叮当作响,活像是闹了鬼。好在这种水桶比关内农村用的上下一般粗的铸铁桶小巧得多,装水也少得多,挑起来除了肩膀被挤得生疼以外,并不费什么力气。但挑回水来以后,看到大娘仍在顽强地从事着她那不断添柴添水,不断晾凉熬干的无效劳动,我忍不住进言道:“等老爹回来再烧水不好吗?您看,您烧了好几锅水啦,老爹还没有影儿呢。也许,老爹不回来呢。”

“老头是个急脾气,回来吃不上,要生气的。”大娘笑嘻嘻地说。

“可这样多费柴火呀!”我忍不住说,说完又后悔了,本来应该是贫下中农对我进行勤俭节约的教育的,怎么我这样僭妄,竟然倒过来“教育”起贫下中农来了?

“柴火嘛,老头子会拿回来的,还有茶叶,还有钱,这都是老头子的事情。”阿依穆罕大娘笑得更开心了,她充满了信赖。

“可您怎么说老爹脾气急呢?我看他一点也不急呀!”

“当然啦,老王,他急。我们维吾尔人有句俗话,高个子气傻了眼,矮个子气断了魂。越是矮个子越爱生气……当然,他现在老了,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

这天中午,老爹没有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老爹也没有回来。大娘又是烧开了水,走到小院外,站在街心,伫立着眺望通向庄子的那座架设在主干渠上的木桥,前前后后出去了好多次,加在一起站了足足有两个小时,烧干了一锅又一锅的水,耗费了一把又一把的柴。

快睡觉的时候,老爹回来了,他显得疲惫而又阴沉。大娘热情地向他说这问那,他一句话也没有,茶叶也没带回来,他也不做任何解释。大娘对他的这种表情好像很熟悉,便不说什么,默默地侍候他喝奶茶,并把中午剩的面条过了过热水,拌好,递给老爹。大娘也很沮丧,她不高兴时有一种特殊的表情,把上唇尤其是人中拉得很长,有时谈话当中做鬼脸时也是这样一种表情,这是我在汉人中间从没有看到过的。

遇到二老不愉快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尴尬、举措无当,如芒刺在背。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板着面孔,我不能板着面孔,我没有任何道理要板面孔啊!但我又不能在他们不快的时候若无其事地与他们说闲话,那样的话我未免太风凉、太轻松愉快、太不尊重与体贴人家。我谨慎地试探着与老爹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美国飞机又轰炸越南了。”我用我学得还不纯熟的维吾尔语,再加手势,再加汉语单词,吃力地表达着,对于他能否听懂,全无把握。“噢,太糟糕了。”老爹首肯着,向我礼貌地一笑,笑容旋即消失了。“北京,下了一场大雨,有的房顶子都漏雨了。”我又说。“噢,北京下雨了,好。”他的笑容更勉强了。

无话可说,我便睡下,等醒来,老爹已经走了。

“……老头子不放心,睡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马穆特浇夜班,睡大觉,大水豁了口子,跑到伊犁河里,哇哟,哇耶……”大娘叹着气,哼哼唧唧,一脸的愁容,把情况告诉我。

“您的气色很不好,要不要到医院看看?”我问。

她“呜——呼”地吐着气,摇着头:“没有别的麻达(麻烦、问题),茶没了,老头子说给我买回来,可他空着手回来了,他在生气,可能是没能支上钱……没有茶,头疼,我要死了,要死……”她有气无力地*着。

“您把购货本给我,我去买……”我自告奋勇。

“不,不,让你买得太多了,老头子知道了,会生气的。这个月可能就是不愿意让你给我买茶,老头子总是把购货本带在身上……”

无法,我又坐了下来,只能同情地、忧郁地说:“您真爱喝茶……”

我这句话好像触到了大娘的某一根神经,她的眼圈红了。她说:“我没有爸爸了。我没有妈妈了。我也没有孩子了,胡大不给。我生的六个孩子全都死光了。我十五岁那年嫁给艾则孜依麻穆(*教《可兰经》诵经领诵者),我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第二个男孩长到了四岁,他爸爸给他做了一个小石磙子,一副小套绳,还有拥脖(套包子),他把拥脖放到我们的一只黑猫的脖子上,呵,那真是一只大黑猫,简直像一条狗。我的儿子每天赶着猫拉石磙子,在院子里‘轧麦场’……我的儿子长得真好看,他多有本事啊,不到一岁就生吃了一头皮牙孜(葱头),到四岁的时候他都会写字,会写名字,会念‘拉衣拉赫衣,衣拉拉赫衣……’(经文起始句)了……”

阿依穆罕大娘的故事我已经听她说过几次了,但是,一遇到砖茶断绝供应的时候,她就要回顾这一段。也许,这回顾和叙述自己的痛苦,其味也如饮苦茶吧?

“可那一年流行瘟疫,我爸爸,我妈妈,我的两个姐姐,我的丈夫和我的小儿子……都死了,胡大把他们的命收回去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老王!”

“如果医疗条件好一点……”我小心地说。

“也许……那时候伊犁也有医院……我的孩子陆续死光了,只剩下了桑妮亚。桑妮亚是艾则孜哥的前妻生的。我嫁给艾则孜哥的时候她才一岁,然后我成了桑妮亚的妈妈,我给她做饭,我哄她睡觉,我抱着她……”

大娘的回忆充满感伤,我也感动了。只是有一点,她和她的继女桑妮亚的年龄我怎么也算不对。如果阿依穆罕是十五岁结的婚而当时桑妮亚一岁的话,那么阿依穆罕比桑妮亚大十四岁。如今,桑妮亚自称是三十三岁。那么阿依穆罕只有四十七岁,显然不太对头。桑妮亚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但长得结实、苗条、不显老,她很可能少说了两岁,比如,她可能是三十五岁。阿依穆罕大娘呢,也说不定记错了自己结婚时的年龄,恐怕也还要加上两三岁。那么,她不仅是超过了四十九,说不定是五十三岁左右了。

“……直到土改以后我才和穆敏结了婚。艾则孜哥死了以后,为了将桑妮亚抚养大,我守了十几年的寡。土改那年,我先把她嫁了出去,我把艾则孜哥留给我的产业差不多全给了她,只留下了这个小院和这一间小房,这原来只是大院的一角。你住的那间小贮藏室是穆敏后来盖的。我本来不想再结婚的,乡长和工作队长都来说合。我知道穆敏是个好人,他下苦(扛长活)几十年,又整整当了七年民族军的兵,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没结过婚。他不愿意别人说他沾了女人前夫的光。”

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桑妮亚家是那样的高房大院,而穆敏老爹这里是这样寒酸。

“……我与穆敏结婚以后,又生过两个孩子。”阿依穆罕继续说,“我不是不生孩子的女人,我生过,我有过。”阿依穆罕的声音激动得颤抖,眼里充满了泪水,“两个都是儿子,头一个出世三天就去了,死得像一只小猫。第二个孩子长到了一岁半,他会叫大大和阿帕(妈妈)了。我是生过六个孩子的母亲,但是现在,我生活着,像一个不会生孩子的人,那些不生孩子的女人,人们都讨厌,自己也讨厌……”

“也不能这么说……”我无力地劝慰着。

“不,我不这么说,唉,老王,我从来没有这样说。命是胡大给的,胡大没让他们留下,我们又说什么呢?这不是,我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孩子,可是我有茶。穆敏总是给我买茶,不管他怎么发脾气,骂我,嫌我茶喝得太多,他一定会给我买茶来的……而且现在有了您,您也给我买过好几次茶了……”说着,她宽慰地笑了。

阿依穆罕的信赖是没有错的,她对穆敏的信任使我这个旁观者也感到温暖。这天半夜穆敏回来的时候带着半板子茯茶。他仍然是半夜来,天亮前走的,我睡得死,既不知道他来,也不知道他走。只见到第二天阿依穆罕眉开眼笑地大把抓着茶煮。这天的茶让人觉得特别有味,虽然我不理解茯茶怎么可能弥补父、母、孩子都不在了所留下的空白。

在这个繁忙的暮春和初夏里,穆敏老爹每天没日没夜地操持着队里全部农田的浇灌工作,有时一连几天见不着他,有时他回来睡上两三个小时,吃上顿饭,又匆匆走了。我问他:“您的睡眠不足啊,老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他笑一笑说:“人就是这样子,愈睡,就愈松松垮垮。从小,爸爸是不让我睡多了的,每天天不亮,在我睡得最香的时候,爸爸就要把我叫醒。这样,就惯了,我从来不会睡得太多。”

他又补充说:“对于我们农民来说,对于我们浇水的人来说,夏天,在哪里不能睡觉呢?有时候我靠着墙坐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就是一觉。马就是这个样子的。老王,你可曾看见过马躺在地上睡觉?马不是小猫,它从来不会盘成一团,卧在火炉旁。一匹老马,站在那里,忽然闭上眼睛,又睁开了,这就是睡觉了,这就算是睡了一觉啊!”

我点点头,他的关于老马和小猫的比喻,使我悚然心动,而且带着惭愧。

然后是夏收大忙季节,然后是给麦茬地普遍浇一次水和伏耕,据说经过保墒晒土的伏耕以后,土地的肥力会大大提高。然后是玉米授粉期的灌溉。然后是苹果熟了,哈密瓜熟了,西瓜熟了,大家到果园吃果,到瓜地吃瓜,记上块儿八毛的账,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瓜果运到家。

老爹忽然不上工了,他说是要脱土坯、挖菜窖、修厕所,搞几天家务。但一连三天过去了,他一动也不动。他说要休息,但既不进城(伊宁市)游玩,也不在家睡觉,每天只是从早到晚坐在三块板钉起的院门前的土台上,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他的表情是忧郁的,遇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他谦卑地短促地一笑,但那笑容挺苦,叫人觉得难受,就连说话,他也是懒洋洋的。

“老头子没有精神。”阿依穆罕告诉我说。

“没精神”这句话在维语里可以当生病解,也可以只是当作不振作解。我便关切地问候老爹:“您是生病了吗?要不要到卫生院去看看?”

穆敏似乎不太高兴,他说:“动不动就说生病吗?坐上一会儿就是生病吗?”

我抱歉地笑着说:“那最好,没有病最好。”

他好像也意识到刚才的不快并没有多少道理,转过身来,向我解释说:“人的精神嘛,一天会是好几样,一年会是好几样,一生嘛,更是一个样子又一个样子。这几天,我只觉得我非常懒散,松松垮垮。”

“那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不干休息的事。每年我都要这样的,我在想,我想啊,想啊,想……”

“您想什么?您有什么发愁的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不该告诉我,然后他严肃地说:“我在想死。”

我吓了一跳,连忙问:“您在想死?您想死做什么?”

他悲哀地笑了:“小时候大人告诉我的,清真寺里的阿訇告诉我的,如果我们是好人,我们每天都应该想五遍死。做五次祈祷,就想五次死,夜间,更应该多多地想到死。”

“为什么呢?”我惊异地问。

“唉,老王,亏您还是个知识分子!”他遗憾地摇摇头,“人应该时时想到死,这样,他就会心存恐惧,不去做那些坏事,只做好事,走正道,不走歪道。难道您不明白吗?难道您就没有想到过死吗?”

“很少想。”我摇摇头,“但我也不愿意做坏事。”我又补充说。

老爹浅浅地一笑,和解地说:“当然,你们是汉族,你们不是*教徒。”

第四天,老爹仍旧没有去上工。阿依穆罕催促说,即使他既不去上工又不去脱土坯,他至少应该赶着毛驴去麦场,驮两口袋麦草回来。库瓦罕家已经卸了一车麦草了,而老爹还没弄回一根麦草来。

阿依穆罕讲得入情入理,要求又不高,老爹笑嘻嘻地答应了。当他在驴背上放了两条带补丁的空麻袋和一根长绳,赶着驴出门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老爹一走去了五个小时,过了午饭时间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面色红润,气喘吁吁,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又大,说话声音洪亮,与前几天那种痴呆抑郁的样子判若两人。“怎么弄两麻袋麦草就用了这么长时间?”老太婆边埋怨,边质问着,“我们烧开了茶,等着你,等了一个多小时,瞧,把老王都饿坏了!”

“我和人吵架了。”老爹笑嘻嘻地说,他把眼睛一眨一眨,包含着四分惭愧、六分得意。“我走小路去庄子的麦场,正碰到我们的前科长、玛衣努尔的爸爸在打院墙,我发现他的院墙侵占了道路,比原来的院墙往外扩展了十五厘米,我给他提出意见,他不但不接受,反而骂我。”说到这里,他皱了眉头。

“什么,他骂你?”老太婆马上扬起眉毛,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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