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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堤六桥 错玉

短短的一句未见其佳的诗令长思感念不止。为什么大学期间他就没有接近过她?只因为是省长的女儿,就令他退避三舍了。多么庸俗,多么冷漠,多么隔膜!现在,他自己不也是厅局级干部了么?不是又有多少人躲避他应付他敌视他败坏他嫉妒他,最好的不也是哄骗他么?人们错过了多少能够让彼此生活得更友善些的机会!

那么小周呢?对小周他是不是应该再心平气和地考虑考虑呢?能不能站在小周的角度替他想一想呢?而小吉已经不在了,一想起小周和他的党羽们给小吉泼的污水他就又激动起来了。

义无反顾,他想起了这句话,他觉得有点悲凉。没有反顾的生活只不过是匆匆的掠过罢了,没有反顾又哪儿来的滋味?

“好吧,我念一首我写的所谓诗。”梅泠说。

我梦见了许多星星,

我梦见了辽阔的天空,

我提醒自己,这只是梦,

醒来后我仍然张望不停。

我梦见我成了球场上的英雄,

嘿,球无虚发,百发百中,

我提醒自己,这只是梦,

醒来后我仍然渴望飞腾。

我……

郑梅泠忽然激动起来,她眼里充满了泪水。

“不,我换一首。”郑梅泠皱起了眉头,她的态度越发认真了。

我说过许多的话,

但是没有那句最重要的。

我听到过许多话,

但是没有那句最想听的。

我唱了许多许多歌,

但是属于我的歌至今没有做出来。

我做了许多许多梦,

但是没有一次梦见我想梦的。

………

为什么,我为什么错过了你?

鹿长思蓦然心动,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学生时代:他和同学们去露营,他们住在帐篷里,在晴朗的夏夜掀开帐篷的“帽子”,看到一角星天,天星扬手可触。他们打篮球,他是班队的运动员,班际联赛上他也曾大出风头,投进了一个又一个快球和远投球(后来叫作三分球),那为他拼命叫好的女同学中,莫非也有郑梅泠其人?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郑梅泠呢?他们参加歌咏比赛,他是领唱。他恍惚忆起了一些热情,一些鼓掌和喝彩,多么天真的快乐,他几乎要说是无端的与廉价的,却又是无比宝贵的与永难再现的快乐呀!莫非那时郑梅泠对他……呵呵呵,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从来没有敢这样想过……然后,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生命就这样错过了呵!

他想说“你的诗写得很好”,却又觉得那样说未免俗套、不着边际乃至残忍。代替一切语言的是他的喟然叹息。他想重复郑梅泠的诗:

为什么,我为什么错过了你?

也许这句话是从张欣辛氏的小说题目照搬来的?

你生活了,你又错过了多少生活!

然而这未免小儿科,他已经到了平心静气地错过一切——错过了更好——的年纪。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注视了一下梅泠,他看到梅泠的湿润的眼睛和细密的皱纹,这眼睛显得沉重而皱纹显得顽皮,那皱纹不像是长在梅泠的脸上的,而像是为了恶作剧,梅泠用化妆笔画出来的。她愿意在鹿长思面前假装一个老太太。又是一阵震撼,鹿长思心里发生了九级地震,他浑身像火烧一样。

是的,她细心化了妆,她的脸蛋上有胭脂而嘴唇上有口红。即使这样打扮也仍然遮掩不住她的憔悴。呵,故人,历尽沧桑,别来无恙!

前面的汉白玉桥是两个桥身并排连结在了一起,据说它们的连接并非天衣无缝,而是前后错开。谁知道这座桥为什么修成这样呢?据说盛夏的清晨五点钟,当太阳从东北方升起,两座已经连为一体的桥的影子会投到长堤外侧的湖面上,你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是相互错开的两座桥。

郑梅泠颤抖着声音给长思讲了这个桥的故事。

长思“呃”了一声。

这次他们没有在桥上多停留,因为桥上正红火热闹得不可开交。是一对新婚夫妇在桥上作婚纱摄影。围观的人纷纷议论,这样一组摄影要花三千多块钱。新娘脸蛋红如玫瑰,虽然不无羞怯,仍然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听从摄影师和助手的指挥,又摆姿势,又一会儿把脸一会儿把手贴到新郎脸上手上肩上胸上背上,她甚至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态度应摄影师的要求坐到了新郎的腿上。新郎则是一派疲惫,一副还没有上阵已经一败涂地的神气,新郎显得稚嫩,他显然没有娶过媳妇也没有想到娶个媳妇要这样辛苦。新娘穿着拖地的雪白的婚纱礼服,这当然是租赁的了。装摄影器材的木箱上写着“文彩摄影”字样,估计这是文化厅或者省文联下属的“三产”,他们拥有全套设备包括新婚服装。新郎穿着玫瑰色西服,打着紫红色的领花。他的服装也是租的么?

他们相视而笑。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婚礼,在机关会议室,吃许多水果糖和瓜子。

他们走过错玉桥,走到长堤的一个荒凉的边缘。他们干脆坐在湖边的一丛乱草边,看湖水,看水草,看蜻蜓盘绕水面,听鱼跳,听鸟叫。一艘窄细的橡皮划艇在他们面前驶过,割开平静的水面,水面许久难以痊愈——水震颤着传达到了远方,渐行渐弱渐微,渐行渐远渐大。长思的心与水波共振,他的心颤抖不止。往远一点看,是城市新建的宾馆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厦与这湖这水这山这桥颇不协调,但……鹿长思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又想起最近最不开心的事。推己及人,鹿长思要求自己换一个角度想想这件事。几十年来的坎坷,他已经习惯了遇事先疑己,再疑人。也许他当校长当得太久了。他本来说是只干三年,结果一上去就下不来了,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如果他前两年请退得坚决一点,也许两年前的校长就是小周了,就是说小周早已是厅局级干部了,那样的话,小周也许早已经分到了四室一厅的房子,早已经领到了看病的蓝卡,早已经在出差的时候坐过多少次软席卧铺了……如此说来,现在小周与他反目为仇,通过小周的一位女友不断地造他的谣,说他是赖在那里挡住了年轻人的路,说他是害怕早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年轻人,这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是的,他们急切,因为他们饥饿,他们饥饿,所以他们不择手段。饿极了自然“吃果果”,不像吃饱了的人从来都遮掩着自己的血盆大口。但他们至少是有能力有抱负有想法的。如果他们不活动,如果他们乖乖地静静地等待,又会怎么样呢?多少聪明才智不如小周的人只是因为善于讨领导的欢心早已当上了这干部那干部啦,他们就一定比小周强么?

这样一想他反而火了,不是对小周火而是对那些资质远不如小周但已爬上高位的人火。他站立起来,拿起一块土块就往湖里抛,他的胳臂因用力而疼痛,然而,土块并没有抛出多远。我真的老啦。由于用力他也剧烈地咳嗽起来。郑梅泠不由自主地站立起身,见他咳嗽得痛苦,便踮起脚为他捶背。他感激地回过头,抓住了郑梅泠的手。那手冰凉、粗糙、细小,鹿长思一阵心痛,他弯下了腰,他几乎就要吻到那冰凉的小手了,他想起了歌剧《绣花女》的咏叹调《哦,你冰凉的小手》,他止住了,无论如何,吻手是太“全盘西化”了,那应该是*之流的事儿,而他历来反对全盘西化与和平演变。他后悔于自己的失态。他半天也不出一声,他半天不敢看郑梅泠的眼睛。

这时候一团混乱,人声嘈杂,他们恍惚看到来了许多警察,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照结婚照的新人已经不见了。长思与梅泠缓缓走过去,远远观望,只见警察押着两男一女走过,“犯人”与警察都很年轻,年轻得令人不相信他们会犯罪和反犯罪。一个男犯蓬首垢面,一看就是从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另一个男犯则使他们十分不解。因为那人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成色不错的西装,打着时髦的宽领带。那个女犯的外表也像是盛装的“中产阶级”,耳朵上挂着滴里当啷的大红耳环。三个犯人趴在警车上接受搜检,然后警察从背后用手铐把他们分别铐起来。男警察铐男犯,女警察铐女犯,大概是为了免除性骚扰的嫌疑。那场面一如好莱坞的警察影片——谁模仿了谁?他们来不及多看一眼,只见三个人上了警车,嗡的一声,汽车屁股冒烟,他们走了。这长堤本来是不可以走车的,这是严格的步行路,然而警车还是开过来了,这使他们似有遗憾。

直到警车开走之后,他们俩才从纷纷议论的人中略知就里:他们问:“怎么了?”他们问得像一个看不懂抓坏蛋的电视剧的智力可疑的孩子。纷纷议论着的人们谁也不搭理他们。他们便弱智儿童一样地坚持不懈地再问。终于有一个宽肩膀的男人可怜他们的无知,便把左手大拇指靠近嘴唇再把同一手的小拇指伸直,嘬了一下。郑梅泠便锲而不舍地再问:“这是什么?什么?”她一面问一面自己也做出了那从左手拇指嘬到同手小指的姿势,样子更加白痴。无师自通的鹿长思伏到她的耳边:“吸毒贩毒。”他说。他的口里的热气吹得郑梅泠耳根发痒,他的嘴几乎吻到了郑梅泠的脖子,他看到了郑梅泠颈后的细碎的头发,那碎头发非常可爱。他闻到了郑梅泠耳根后的香气和热气,好像还有一股子阿司匹林或者来苏儿气味。他的心跳了起来,郑梅泠的脸也红了。略一绯红,更加青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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