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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雾 1

沉睡着的叶院士听到了一点声音。是敲门还是身旁有人翻身?是轻轻的叹息,还是感动的吟唱?他不想醒来。他又有点怕:假若老是不醒?!

渐渐地变成了呼唤,声音越来越强,却不够响亮,他的四肢是被什么压死了呢?谁的声音?陌生而又这样熟悉,遥远而又亲近,隐秘而又坚决。像是久古的往事,像是坠入了深井,打捞哇、提醒啊、催促哇,他自己反而愈陷愈深,爬不上不定期也捞不出来。

最后,是不是打更人的梆子,夜里突起的北风,令正在酣睡的他惊醒?微弱的但是尖利的哨音与窗户的咯咯作响使他不安。他竟然忘记了他最最不会忘记的自己的来历。

现在已经没有打更人的梆子了,现在有的是防盗门、监视镜头、电子报警器与110、112报警电话。有许多晦气的酸溜溜的文学家徒劳地守护着过去和记忆,而他是工程院的院士,他注视着各种(多半是进口的)最新最好的仪器和技术,运用到临床实践,引上市场。

哎呀,哎呀。曲曲折折,千啼百啭,千娇百媚。叹息,歌唱,呼喊。赔小心,轻柔的抚摸,永远的对于母亲和孩儿的依恋。是宠物吗?难舍难分,终分终舍。

哎……呀……哎……呀……尖尖的下颏,细细的眉毛,擦着*的脸,劣等化妆品的气味,玉一样的胳臂与葱一样的手指。指环和镯子,红耳坠和绿发簪……什么?小孩儿,小孩儿。他是一个小孩,最根本的,他不是院士,不是会长,不是委员。

谁?我怎么会梦见了她?我怎么会那样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是谁?

……后来再也睡不着了。叶院士一次次重温自己梦中听到的呼唤*,和由声音而不是由色彩和线条构成的形象。他慎重得像是回顾一系列化验、计算、扫描、透视录像的过程与结论。然而,自从梦中听到那声音,他的方向就是明确的,他的结论出现在他进行思考和分析之前,叫作先验指向——是阔别七十余年的桃花和桃花调。

多么奇怪。由于要离开故国这一块热土,所有的陈谷子旧芝麻,所有的尘封与埋葬,所有已经自动或被动删除了的乱码、“非法操作”、被蠕虫病毒损坏了的数据……都冒出来了。

但是你不应该那样清晰,你不应该那样牵心,你从来与我无关,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和你的同类,你和我互相从来没有进入过对方的梦对方的记忆对方的脑和灵魂。

甚至,几十年了,一辈子了,我不但没有说起过你也没有想起过你在意过你。而你完全突然地袭来了。像是一个一贯身心健康的、没有到伊拉克也没有到阿富汗、穿着新式防弹衣、保护得无懈可击的强人受了枪伤,难以诊断更难以治疗。这不单纯是外科学、伤害学或者战时救护学的问题了。

叶院士有一点怕。

两个小时以后,他打电话给他的助手,说是他决定接受邀请,下午到老家桃花镇去。

助手表示,已经辞谢过了,对方并没有提出异议,也可能原先对方只是礼貌性地邀请一下……而且,后天早上七点四十九分,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第一站是底特律,转飞多伦多,包括转机等待,他要飞二十多个小时。

我知道。还是去一下。毕竟我小时候生活在那边。我会注意的。我知道我已经八十四岁。七十三,八十四……自己去……这也叫中华文化。

就这样。

于是有了去国养老之前的桃花镇之行。下了高速公路有人接待。吃的有海鲜也有山珍。所以那么多人得了脚痛风、心绞痛和糖尿病以及胰腺炎、十二指肠穿孔。然后他听了桃花调。

他弄不清自己的祖籍,干脆就拿桃花镇做自己的祖籍。他小时候住在一个大四合院的前偏院,应该算是“下人”例如车夫住的地方。但那时候已经礼崩乐坏,“上人”“下人”都是贪婪的房东的厚颜的房客。主院正房住着一位军官,穿黄呢制服,一副痞气,与后来他看到电影里对于敌伪军官的表演十分贴近。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子,面色黄中透绿,像是刚刚献过八百CC鲜血。叶小毛(他小名叫小毛)是被禁止到主院里去的。他常常在主院的垂花门外听这位女子唱桃花调。桃花调只流行在桃花镇方圆几十里地区,用方言演唱。曲子里不停地用“哎呀”做发语词与感叹词,这像是北方的梅花大鼓,用“哎哪”起始。桃花调听起来比梅花大鼓还要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等到叶夏莽有了夏莽这个官名以后,在中国坚决地走向了社会主义以后,他坚信它是靡靡之音,唱多了听多了都要亡国,就像*说起苏州评弹似的。

叶院士在桃花镇听了由民间文艺抢救组织安排的桃花调演唱,于是越过了叶夏莽,他连接上了叶小毛时代。桃花镇的文化局长告诉他,桃花调已经差不多消失了,最近的旅游事业的突然兴旺,使各种已经消失的东西还魂复生。桃花调依然悲悲切切。

他仿佛看见了住正房的军官的那位姨太太。假设是姨太太吧,也许连姨太太的名分也没有。姨太太就叫桃花,他听军官这样叫过她。她的声音有一点特别,她的声音太“糯”了,柔软,粘连,甘甜,细腻……其实换一种说法就是嗲贱。尤其是苦情,她的声音好苦。就连她咳嗽一声,你都会觉得她已经嚎枯了嗓子,她的咳嗽是为了得到普天下男人的惜怜。断肠人……红楼紫陌……凄风苦雨……

冰轮乍现……万种闲愁……落花委尘埃……椽烛垂泪清宵长……

世间只有情难诉……疏剌剌林梢落叶风,静悄悄门掩清秋夜……只是在这一次,在七十多年以后,他通过“抢救民间遗产”用的幻灯片看到了这些文绉绉的词句。这简直是发了疯,这么偏僻的小地方,这么土的调调儿,却要唱元曲的原文。也许当年的元曲,当年的马致远、关汉卿和王实甫的角色正如后来的流行歌曲歌词作者陈蝶衣、田汉、罗大佑与高晓松,而当日的西厢记与牡丹亭在人们的心目中正如今日的电视连续剧。桃花镇是一种艺术,一种曲调和唱词的盛衰消长、冷落灭亡、回光返照的见证。现在的口味都变得落花流水了。现在的口味不但不接受昆曲、南音、古琴《高山》与《流水》,而且也不接受大鼓、评弹、广东音乐《雨打芭蕉》与《小桃红》了。现在最受观众喜爱的是电视小品,最喜爱的演员是赵本山、赵丽蓉和宋丹丹。而桃花调是无法再流传下去啦。

而等他在晚宴后坐在一辆崭新的帕萨特行进在大雾中的时候,他琢磨着这些文词与当年桃花苦苦地哼唱着的曲调,他慢慢地搞明白了把一些旋律与文词对上了榫。

我的悲哀在于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工程院的院士,我的杂七杂八的记忆力太强。我的情感也太多,超标。好像是毛主席说过,不需要那么多感情。这影响了我的专注,从而影响了我的事业、学科建设、成就贡献直到“政治觉悟”。如果我心无旁骛,我也许早就获得了中华医学大奖和诺贝尔医学奖……或者,我早就当了什么什么级的“长”。

这一切都又有什么意义?正如同一位刚刚过完八十大寿的院士所说:我现在是,谦虚也不能再进步了,而骄傲,也不怕落后了。

桃花镇的主人一再挽留叶院士在镇里过夜,晚饭后到处是浓浓的烟雾,少量的几只路灯灯泡摇曳着香烟头似的红光。这里秋冬之交雾大,估计高速公路已经封闭。叶院士坚持当晚一定要走,他只有一天的时间了,他要与自己的城市、祖国告别,他要与自己的儿童、少年、青年和老年时代告别。当然也包括壮年时期,虽然壮年时期是在另外的遥远的地方。锻炼,改造,拼命,然后是一场梦,是各种笑骂和刻薄。他终于得到了肯定,越肯定他就越惭愧。再回来,也许要借助一个平静的精美的骨灰罐。他的不幸在于他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在多伦多,女儿非得叫他去。而老人更应该选择的恐怕还是孤独。

再说他一辈子拗脾气,轻易不愿意因外力而改变自己的安排打算。他不能留宿桃花镇。当然。

越靠近高速公路雾就越大,连香烟头似的路灯泡也看不见了。叶院士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雾,他的感觉像是战争中敌方向我方发射了几千几万发烟幕弹,一团团炮弹——浓雾向我方扑来,连结,撞击,融合,破裂,拉伸,歪扭,爆炸……最后变成了整体的铁一样的屏障。要不这是视觉的障碍,衰老和病变把一团团的白雾打向他的双眼,双眼因而陷入雪白的雾气里面,变成一团漆黑。汽车如同漂泊在灰黑的泛滥着的洪水里的一只船,小小的泰坦尼克号。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的强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得见一小块灰蒙蒙的雾气,像是已经封闭了的眼帘不知怎么的又睁开了一道细缝,等着你的汽车向它撞去。我……叶院士的嗓子嗞呀了一声。您……汽车司机的嗓子里也嗡隆了一声。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半路上又被自己咽了回去。可能他们二人都已经后悔,这样的雾天是无法行车的,因为你看不见路,看不见前后左右。

但是你们这不过刚刚开始,还没有开始,既不能上高速公路,也不能上老路上便道上辅路。没有开始便改变方向是可笑的,还有可耻。你也已经无法走回头路,你的前后左右已经全都是同样的惊慌的严肃的被大自然收入了罗网,收入了陷阱,收入了雾的全面控制之下的车辆。不管你是宝马,你是奔驰,你是林肯还是奥迪,哪怕你带着摩托开道警卫车辆,你再无别的办法,你没有任何特权。你只能试探着,紧跟着又紧防着,慢慢地往前蹭。往左一点点,赶忙又往右一厘厘,你不能前进,你不能不前进,你绝对不能跑也不能停,不能溜走也不能回头。你害怕追尾,你害怕被追尾,你害怕剐蹭,你更害怕驶出公路掉在沟谷里。

因为你看不见道边,看不见里程碑,看不见排水沟,看不见任何红线、黄线、白线和交通标志牌。不知不觉,无心无意,你已经把自己交给了车流,不怎么流的车流,交给了雾,交给了命,交给了路。你已经无法摆脱,无法选择,无法懊悔,无法潇洒,无法强行,也无法再聪明一次或者执着一次。即使你与汽车司机都是懦夫,你也只能阴沉地,专注地,英勇无畏地开始走下去,继续走下去,似乎是永远走下去。

当然,显然,高速公路早已封闭。你的车开始在老路上行驶,大半是老路上吧,大雾中,又哪里有什么老路与新路的区别,乃至路与非路的差异呢?己身究竟何处?连司机也说不准。如果失去了一切参照物,哪里又能是哪里,哪里又能不是哪里呢?

十米了,又两米了,二十米了,最多是走了二十五米了,前面的车的尾灯和刹车灯同时亮起。在这种大雾弥天的情形下,前车的尾灯就是你的上帝,就是指路的北斗,就是唯一的不容怀疑的方向,就是除了你和你的车以外的世界的唯一的存在。前车的尾灯也就是你的界限,你的边缘,你的威严的律条,你的结束。现在,车停下来了。为什么停呢?没有人知道。你依稀看得见的只有车前五十厘米处的前车的尾灯。此外,什么都不知道。

司机轻声说:“要干……”北方的说法,好比英语说well done,做好了,做熟了,天做,雾做,冬做。司机打开车内的灯,显得车外更是黑暗加上了黑暗。司机摸摸索索了一阵子,找出了一盒磁带。他一声不吭,打开音响,放进磁带,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朋友新录的……”他猛然开动了车,他慌了神,就在他使用音响的一刹那,前面的车的尾灯不见了:它拐了弯了?它加了速?是雾更浓密了?雾像墙一样,他们只有硬往墙上撞。

哎呀,哎……呀……哎呀……

同时传出了桃花调的演唱。呲呲啦啦,沙沙哑哑。

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

找到了前车的尾灯了,乌拉,喂哇!前者是斯拉夫人,后者是拉丁人的欢呼。

是杜丽娘,来到这大雾里,这车里,这院士的身边来了。声音不好,像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加娇滴滴,而现在已经不是娇滴滴的时代,现在要的是辣妹猛男,要的是挺胸昂首,大劈叉,长胳臂长腿,野性厚嘴唇与酷。

朝看飞鸟暮飞回,印床花落帘垂地……

靡靡之音。穷极无聊,百无聊赖。他后来对桃花调,对往事就是这样告过别的。解放以来,告别是令他最激动的一个词,与贫穷愚昧告别,与专横野蛮告别,与阴谋恶毒告别,也要与一切的空虚一切的颓废一切的犹豫一切的疲乏一切的顾影自怜告别。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或早或晚,人人都要与己告别。

因为桃花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相信她挨过军官的打。他夜间听到过桃花的压低了的惨叫。而他的家人都说没有听见过。他始终怀疑他们是不敢承认听到过。因为桃花唱得凄凄惨惨,诉说如哭,起调如呜,过门如抽噎,激昂如救命狂呼……他的神经在桃花高唱时被抽成了细丝,卷起来飘洒天空,丝断了,风筝被狂风吹走,不知伊于胡底。神经丝飘向天外,飘向了没有人类也没有星球的地方。这时歌唱的女人又用一声“哎哟——”抓住了叶小毛少年的心尖,把游丝一点点捋回来,像收回已经把风筝送到了星星上去的麻线,线轴飞速旋转,风筝不见返回。于是低音徘徊,欲哭无泪,欲叫无声,失声失语,只剩下了枕边的抽噎叹息,只剩下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翻滚挣扎,只剩下了总算吐出来一点点的无声的浊气。

正是这似有声似无声的低音区的演唱或者只能算是喘息,感动得他涕泪横流,一塌糊涂。

风筝呢?你最后到了哪里?

于是在一个春天,落花如雨的日子,叶小毛被桃花调的迷人的力量所推动,他大胆违反规则,登上高台阶,走过垂花门,下得高台阶,经过藤萝架,跑到了正院子里,跑到了军官家的门口了。

“小孩,不,小兄弟,麻烦你进来一下……”曲声停了,桃花在叫他。曲终人见,他进到一股令人紧张的香气扑鼻的正房客厅里去了。

他只是被叫进去帮女人换装一个天花板上的电灯泡。他第一眼看到了摆放在房里的鼓架,鼓板,好像还有一个弦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女人很衰弱,房间里除了劣质化妆品的香气以外,还有一种依稀的像中药也像蒸煮的莲蓬菱角,又有点像烟油子的气味。长大以后,出门以后,他第一次被人邀到西式的咖啡馆去喝咖啡,那浓烈的磨咖啡豆的气味,使他想起了往事,他并且断定,桃花家里没有咖啡,那么,只能是鸦片的气味。

女人给了他一把杂拌儿,杂拌儿里有糖藕、有脆枣、有桃脯、有花生粘还有山楂片。杂拌儿染了些颜色,令未来的叶院士心怦怦地跳,病怏怏的桃花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柔软得像是死人的手。然而她的手的动作非常动人,她的手指像花,她的手腕关节特别灵活,她抬着并且自然地弯曲着自己的全部手指,她的玉臂像藕……

回到家就被妈妈打了一顿。妈妈认定,军官与土匪,而他的女人与娼妓,都是一丘之貉。

他突然累了,他半闭上了眼睛。他自言自语着:杂拌儿,杂拌儿,那是什么呢?像牛皮,像后脚跟,管它叫作桃脯,有杏干,有脆枣,有花生粘,有甜藕片,有苹果干。杏干是有杏的酸味儿的,酸得好香。桃脯已经远离了水蜜桃,而苹果一经晾成干儿,就软糟得如同棉花。后来后来……这些东西也已经都没有了。为什么?不为什么。现在各种好吃的东西太多了,例如酒心巧克力与泰国盐渍干芒果。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新人对于吃传统食品没有要求,没有怀旧感,没有不“忘本”的训导。连篇累牍地说什么忘本不忘本……也许我们应该追溯到周口店的猿人洞穴。就连桃花镇遐迩驰名的泡菜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做了,科学家已经检查出来,说是那种泡菜如同修红旗渠修得名声大噪的河南林县泡菜一样,含有*。另一种不含*的家乡的羊肠子,也没有人吃了。羊肠子其实是猪火腿肠,为什么叫羊肠子,不详。三年前他回家乡的时候,地方政府为他设宴,第一道酒菜竟是基围虾,接着上来的却是韩式的烤牛肉与澳大利亚的龙虾与日本的寿司。在一日千里的今天,谁还有童年,谁还有故乡?

劈啪劈啪,他隐隐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他奇怪,莫非是雾团撞击到了他的脸上和汽车上?他感到了浓烈坚实的雾团向他们袭来,被他们撞得粉碎,立即又重新结合成紧密的团块,令人窒息。这时他听到了司机的惊呼,*一样的两个字:“毁了……”怎么了?原来是司机听到了不远处的火车汽笛的长鸣,向他“请示”该怎么办,他当机立断继续前行,那一瞬间,也许一问一答耽误了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秒,这刹那的犹豫,使他们的车再次丧失了前进的目标:前一辆车的尾灯。没有那红眼睛似的尾灯,他们就只能在黑暗中进行真正的盲驶,他们只能根据方才的惯性,不左不右,不动不不动,不打轮也不不打轮,哆哆嗦嗦,颠颠簸簸,慌慌张张,随时准备着驶进大坑、深沟、泥塘、地狱,随时准备着追尾、被追尾、剐蹭、挤撞……

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

怎么又是杜丽娘?杜丽娘也惊慌失措了么?杜丽娘因情而殇进入了阴间以后,看到了就是这样一副黑暗中行车的景象吧?杜丽娘哭了,所有的戏中人都哭开了,你和我,他和她,姑娘和少爷,密斯和密斯脱,雷笛斯和坚陀门,都有一些应哭欲哭得哭非哭不可的遭遇和心境,有泪欲雨,眼见春如墟,如嘘,如吁,如絮。杜丽娘会不会沦落到桃花的地步,被包了“二奶”?于是哭得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如不情愿的爱的喘息与呻唤,桃花调的唱腔好像干涸的龟裂的地面涌出了一股清泉,好像麻木和迷茫中激扬起的一丝震颤,好像无边的黑黢黢原野上升起了一颗转瞬又被乌云盖住的星星。它有一些些悲伤,更有一星星甜美,有一片片落叶更有一瓣瓣一朵朵桃花。然后有杜丽娘和崔莺莺,命中注定在盲人骑瞎马的经验中有一个千娇百媚,莺声燕语,风情万种,愁肠百结的杜丽娘与他陪伴,那么,该掉到沟里就掉到沟里吧,该撞到火车上就被火车轧成麻花吧,该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人早晚有一个了结,与其这样麻烦那样痛苦,这样折腾那样闹哄,与杜丽娘与桃花调一起安息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出路。

而最最奇特的是,杜丽娘唱了两句,琵琶和四胡,扬琴和三弦的过门变成了周璇的时代歌曲,现在则是“古代”歌曲的旋律《夜上海》,他几乎能合着节拍唱出: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

他们的车刚刚颠了一下,是驶过了铁轨的标志吧,同时火车汽笛的声音,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大作,震耳欲聋,是不是有哪辆搭载着要人好人宝贵的人的汽车已经被碾轧得粉碎了呢?他不敢断定。是不是有哪辆车为了躲避这样的灾难而引起了一系列追尾和冲撞,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灾难了呢?他也不敢肯定。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又成了《西厢记》?是真的这样唱了,还是他以为是这样唱了?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碧云,她为什么具有一个这样通俗的名字?她的名字大概与《西厢记》无关。五十年前叶夏莽到列宁格勒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碧云是那里的留学生,暑期中她临时被派来做他的助手兼翻译。开始的时候她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她正为没有前途的恋情而苦恼。她告诉他,她在这一年的新年被邀请参加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新年舞会,她成了一位特别英俊潇洒的乌克兰青年基里尔的舞伴,他们一起跳了三次华尔兹与两次狐步舞,她说,他们俩成了全克里姆林宫注视的对象。她与叶夏莾一样地重视人的名字,她说基里尔这个名字是费定的著名的三部曲的主人公,在《早年的欢乐》里他的初恋情人是叶李莎维塔,到了《一八年》,基里尔忙于东奔西走地革命……李莎嫁给了一个商人。

碧云说现实生活中的基里尔写过许多信打过许多电话,他们有过许多约会,她只有极少的几次赴约。她说有一次她失约,而基里尔在风雪的莫斯科街头等了她一夜。她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不是基里尔而是叶夏莾与碧云结婚了。叶院士似乎有几分惭愧,他反省过,他不是夺去那个叶李莎维塔的皮货富商。他的年龄虽然比碧云大几岁,但也完全没有达到令他或任何别人嘀咕的程度。除了……那一次,他们的婚后生活平稳而且安静,没有外遇,没有第三者,没有争吵,没有经济纠纷。他们婚后从来不谈与苏联有关的话题。一九五九年传达了苏关系事情,他们俩在一起坐了一晚上,只问了一下:“传达了?”回了一句“传达了。”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叶夏莾曾经想打趣一下,说“幸亏你是嫁了我……”话到嘴边他咽进去了。

他们俩的工资放在一个抽屉里,谁想用谁用,钱少了,就自觉地少用或者不用。只是在出现那次事情以前,她对他说过一句事后他想起来觉得是带怨尤的话,她说:“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是何等安静呀。”他回答的是:“你还小呢,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他根本不同意安静的评语,整天开会,运动,斗争,转弯子……他都乱死了,难道回到家还要热闹一番吗?再说他不是苏联人,他的性格里没有伏特加与哥萨克的因子,他的文化积淀是别样的。

除了那一次,他始终不承认的那一次。

那是一九八八年。他出席全国微创手术研讨会,并当选为外科微创手术学会会长。那天他们听取一个外国专家讲演非小细胞肺癌外科微创手术的有关进展,会后临时被邀参加晚宴。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临时告诉你,要去吃。回家的时候遭到大雾,车不敢快开,到家已经晚十一点半了。

碧云不在家。他到处打电话。他和女儿到处找。焦急中更多的是愤怒:不早不晚,恰好在他的事业出现了一点点辉煌的苖头的时候,不早不晚,恰好在天降大雾,车都没有办法正常开行的时候……他最后报了警。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碧云回来了,身上的衣服有破损,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什么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她的眼神,绝对属于精神分裂型。虽然他的领域不是精神科。

只是在碧云回家以后,他才明白,头一天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

他想起了五天前碧云向他说过的话:“夏莾,你觉得你了解我吗?”还有一次干脆是:“夏莾,说真的,你爱我吗?”他觉得相当恐怖。愿上苍保佑所有的男人不被自己的妻子或者哪怕是情妇追问这样的令人毛发耸然的问题。

但是他更愿意从医学的角度考量这一切,更年期,更年期精神疾患,可能是抑郁症,可能是癔症,或者只算是更年期综合征,也可能导致一时的或者长期的精神分裂。他尊重碧云,他已经被提名为院士,最高的学术头衔。他不想追问碧云是夜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道歉以外,他不想说什么。他文明而且谦和,他事事严于律己,宽以待云,常常自我批评而不是批评对方。在家庭生活中,他觉得他几乎已经做到了圣人的地步。

他平静地面对了那个不幸的雾夜。他是医生,病人和病人家属可以激动,但是古人是怎么说的?叫作“医心如水”。

碧云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与他说话。碧云瘦了,一天比一天瘦。他这才发现,消瘦的碧云长的特别像当年的桃花。他的院士的事情愈来愈有眉目。就在这当中他为碧云找来了最好的西药与中药。他还带着碧云扎过一个疗程的电针灸,治病的人先于他已经是工程院院士。后来碧云好一点了,他带她沿着长江畅游三峡。他们在重庆吃火锅的时候坚决不要辣椒花椒,因为刺激性的东西对于神经科或者精神科病人是不适宜的。

十多年后,她得了癌症。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坚持不再住六个人一个房间的医院病房,回到了家里。为了在最后时刻满足她的愿望,叶夏莾特意为她买了台式音响系统,到处寻找录有苏联老歌的“盒带”。他们一道听了好多苏联老歌。

而她死前一天做了噩梦,她的噩梦是她起床自己放了三次苏联老歌的盒带,结果播放出来的不是《喀秋莎》,不是《山楂树》不是《灯光》也不是《海港之夜》,放进苏联老歌带子,放出来的却是她最不熟悉最不爱听的北方曲艺,曲艺唱的是秋风,黄叶,孤坟和归雁。

婚姻的一个小小的悲哀,她不喜欢他曾经不喜欢,后来特别喜欢的例如梅花大鼓,京韵大鼓,河南坠子,单弦牌子曲。

他为了安慰她,亲自为她在性能先进的SONY音响系统上放歌曲,却发现了真正的骇异,一盒夹带着手写的字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明纸头的带子放出来的是梅花大鼓《黛玉焚稿》,他愤怒得几乎喊叫起来:“这是谁搞的鬼?”

他没有喊叫出来,却听到了类似影片声音效果的不绝回声:“谁搞的鬼?”“搞的鬼?”“鬼……鬼……鬼……”

那天他吃了强力的安眠药片。碧云病重以后,他更加确认,碧云病中的那个样子,下巴变得尖尖的以后,她长的样子纯粹是那个桃花的克隆,那个叫他“小孩”,给他吃杂拌儿的桃花。

后来当然播放了前苏联的歌曲,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他解释,那是卫国战争期间的一首歌曲:《雾啊,我的雾》。夏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还说:“是查哈罗夫作的曲。”他随着唱道:

啊,雾啊,我的雾,

弥——漫——的雾啊,

游击队的战士要出征……

没有放完一盒带子,碧云去了。碧云死后许多年,他在碧云的一本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从照片背后的俄文字迹上,他断定,照片上的英俊的青年人是基里尔。他十分理智地断定,和这样一个乌克兰青年约会过,共舞过的碧云,在与他结为夫妻以后,理应折磨自己和她的丈夫一辈子。

他反而惊奇,她与他一起生活得那样安静。金子一样的安静。

在问他是不是爱她与了解她的那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深刻地沉痛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生活在一个粗犷的时代,我们常常来不及擦干我们头上的汗珠身上的血迹。外科学也好,无线电通信技术(碧云的专业)也好,甚至于爱也好了解也好家也好,都与我们面临的决死的战斗,一场旷日持久的常规战争或者,干脆是一场核战争有关,云,我们的神经纤维,不能那样纤细呀……

可能是他太激动了,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弄清他的话的含意与逻辑,他还是打动了碧云,碧云向他道歉,说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提出那样傻乎乎的问题。是的,正如叶夏莽表白,自从他们二人成婚以来,他再没有多看过任何女人一眼。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碧云问他五天以后是什么日子,他突然聪明无比地回答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纪念。回答正确!他们二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的热情和缱绻使五十出头的院士回想起来不好意思。

三十周年是一个雾天!少一点雾吧,多一点清风和太阳!

这次他决定违背一贯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为了亡妻碧云。他坚信,如果碧云在,会希望她去多伦多的。到女儿身边,毕竟离碧云更近一点,他终于明白了把一个家的日子过得那么安静是一种罪过。他终于明白了,打从“*”结束以来,自己的日子过得那样规律,那样科学,每天半斤牛奶,每天七两西红柿,每天一个半鸡蛋,每天步行五千六百——一万步,每天记日记二百个字,每天不管睡得着睡不着躺七个小时……这本来不是不能改变的。

安静,除了那件事他和妻子安静得像是生活在雾里。有限的亲热,有限的说话,大部分都是事务性的:“我那双在日本买的皮样鞋怎么找不着了?”“这个月的电费怎么一下子多了二百多块?”“有一种新式的电饭煲,要一百六十多块钱,咱们买还是不买?”

有时候他觉得要做点什么,她推开了他。有时候他们刚刚躺下,刚说了两句平平和和的话,他一阵睡意袭来,发出了轻鼾。不知道猴年马月,他们靠在了一起,他们俩总是把门锁了又锁,把灯熄了又熄。到现在他想不起妻子的容貌,更想不起碧云的身体,他们的生活一直沉浸在大雾里。直到六十多岁了,他赶上了开放,他去了一些国家,特别是去了一趟印度,他去了卡吉拉霍,参观了那里的以性崇拜为特色的寺庙,他才恍然大悟,对于夫妻的事情,也可以有另一种观点和热情。而他,从四十多岁他就认定自己已经老迈,认定自己责任重,课题艰难,三头六臂不够使,他早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他也明白,医学可能戕害了他,医学分不清一个有灵气的女子的生态与病态,医学对于爱情、性与家庭的解释足以摧毁生活的一切神秘、羞涩和欢欣。太浓的雾固然不好,一切都裸露在无影灯与手术刀底下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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