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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疮疤

当无人可以依靠时,你便只能靠自己。

——《王都十日》 奥兰·巴米缪

***

人们总是非常轻易的给其它事物贴上标签。

美丽的。

丑陋的。

高贵的。

可鄙的。

……

久而久之,就连标签下的人们,都认同了这些蛮横无理的签识。

他们认同了自己是美丽的、高贵的。

至于另一些人……

则认同了自己是丑陋的、可鄙的。

祭祀、贵族、勋贵、学者——贫民、贱民、血统低贱者、精神障碍者。

……而居于两者中间的,则是这世上最多数、也最关心这套“规矩”能否长治久安的芸芸大众。

他们是商人、农民、戏剧创作者、吟游诗人、武者、门客、手工艺者、市民,以及可能成为勋贵,却尚未获得权位的人们。

(不小心掉下去的话,就糟糕了……)

(不努力爬上去的话,可不行啊……)

这就是社会。

就如神话中,那座矗立于索菲领土新席丽顿上的永恒之塔般——最上面的人,是惬意的;摔下去的人,是绝望的;至于真正狂热、真正渴求、真正惧怕、真正担忧的……则是这高塔中央,不断向上攀爬,并不断将任何有可能把自己扯下去的人一脚踹入深渊的,普世众民。

……

…………

欧丹做了一个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从前的事了。

“……”

更准确的说,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来,她从没梦到过从前的事;现在,她是处在永恒塔中层偏上位置的才干之士。只要再加把劲儿,只要再加把劲儿……

嘶——

突然,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的那位“同伴”或许要出现了。

(……)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个相处已有二十年的家伙,却并没从心中出现。

(喂……)

欧丹知道,对方一定能听到自己说话。

它不是自己的妄想。

“呼……”

她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而后,瘫软在软沙发上的身子,便微微撑起,旋即又在短暂的无力后,彻底沉沦在了海绵的柔软之中。

……

她很累。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累了。

……刚才的那个梦,就好像在提醒她:

(“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是个贱民!”)

(“你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乃至上溯几十代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贱民!”)

“……”

她微启樱唇。

半晌……

过了一会儿。现年三十八岁,却依旧维持着十几岁少女姿容的欧丹,便高高地抬起了右手。

“我,欧丹·薇娅。不是贱民。”

她轻声道。

“我不是贫民窟的孩子,我不是那对夫妇的孩子,我不是任何人的任何道具——我是,欧丹·薇娅。”

……

(再加把劲儿吧。)

(…再加把劲儿吧。)

(……再加把劲儿吧!)

(只要肯努力。)

(只要再努力一点儿)

(只要……)

微微地,

她攥起了小小的拳头。

“我就一定能成为……我自己。”

***

依旧是幻想。

依旧是幻梦。

欧丹不敢肯定接下来自己的回忆,是否是真实。

她只将接下来的事看作是一场玩笑。

所以……

接下来的事,讲给各位,仅供一笑。

***

……

…………

记忆是混乱的。

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但是,女士对自己真的很好。

欧丹还从没被人如此对待过。

在女士眼中,她的确像极了一个受宠爱的小公主。

可是……

命运之日终究还是降临了。

那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天,兴许是早晨,也兴许是傍晚。在女士为欧丹绑小孩子常梳的小辫子时,有人来了……

……

…………有人

他是谁?

记不清了,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住的地方被找到了;那是座小城,贫民窟也是座小的贫民窟,他们说,那儿的人大多是做编织的正经人…是,唔,正经人。

……

…………

【现在是一二零四年。】

【二十一年前的初秋,安多拉勋贵夫人,为欧丹找到了她的家人。】

【尽管大致猜到欧丹不是勋贵,更不是贵族,但出于好心,夫人却还是带着她,赶往了那个河畔的小小“城镇”。】

(住口……)

【在路上,夫人对她的态度逐渐冷淡了下来。】

(住口…………)

【而这一切,则在欧丹到家时,达到了高潮。】

“……”

欧丹颤抖着。

即便现在是灵体,即便正身处自己的意识海。她也,完全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

“你……”

她又回想起了从前的事。

她嘴唇微微泛白。

“你给我住……”

也有些发青。

可是,她的“命运共生体”,或者说“另一个魂魄”——却没有就此停止的意思。

【她的父母在看到她时,非常开心。但那不是对被拐卖的女儿的关心。】

【“孩子,你真有福气!竟然遇上了个……好心的主人。”】

“永秽”猖狂的大笑着:

【欧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欧丹!!!】

……

…………

“欧丹!!!”

刹那间。

欧丹一怔,继而汗流浃背。

她瞪大眼睛,惶恐地看着面前的那对夫妇。

(啊!)

他们……

他们是她的父母。

他们是……

(不要。)

(不要。)

(不要!!!)

眼前的一切无比清晰。

爸爸脸上的刀疤,手里的劣质酒酒罐,身上穿着的破旧衣服。

母亲脸上的皱纹,肮脏的手,裙子口袋里的西罗药管,以及跟在她身后的妹妹萨尔玛。

贫民窟里的贫贱的大家,角落里的皮肤发油的癞狗,不知谁丢到河床上的死孩子,还有小河中静静流淌的、充盈着腥臭味的瓜皮、蛋壳、鸡毛……

这些。

这些,都是二十一年前的那天,曾真正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放我出去……)

(求你……)

从爸爸妈妈身上传来的臭气,直接涌入了欧丹的喉咙。

她胃部一阵痉挛,一些酸水,也开始顺着嗓子眼儿回溯了上来。

“……”

她想试着说话。

可是,这具身体,却根本不受她的掌控。

她活像是一个看客。

尽管……

尽管,她其实并不是看客。

因为接下来的事,都是曾真正发生在她身上的,最真切、也最真实的过去。

“爸爸,妈妈……”

“她”泪眼迷蒙,满心期冀地看着父母,并颤抖着向他们伸出了手。

爸爸用油腻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左肩。

妈妈则一边赞叹,一边捏着她的新衣服并展现出羡慕的神情。

至于萨尔玛……

她还小,她才八岁,她什么都不懂。

可是。

接下来的事。

身为“局外人”的欧丹,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的。

她记忆犹新。

她永远都不会忘。

并且……

她……

……

“等等。”

“等等、等等,等等!”

女士捏着鼻子,用手中的“棉布边折扇”一边搧走周遭的气味,一边缓步走来。

“你们刚才的意思,莫非是你俩……将这孩子擅自卖掉了?”

她这么说。

她这么说。

她这么……

……

啪!

突然,欧丹只觉左颊上,好似被闪电轰击,又如遭野狗啃食。

“……”

(……)

欧丹不想扭头。

她不想、不想、不想转过头去!!

……可是。

可是,这具身体,却不是她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她,只是个局外人。

也正因如此。

接下来。

就像是笑话一般,当初的那个年仅十三岁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灰暗的对待生活,并对生命中的一切都不抱有希望的女孩,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勉强会转过头去……

然后。

她就看到了属于自己父母的,那两张惊慌失措、充斥绝望、写满恨意的脸孔。

她听到他们说:

“你这个孽畜!”

她还听到他们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

但是,后来,她却明白了。

……

那是记载在索菲法上的一条,并且,在索菲,它可能是所有成文法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条。

【第六百一十三:买卖索菲国民,以谋取利益者。石刑。】

在欧丹最痛苦的时刻,潜藏在她心中,一直给她好运,却从不友善待她的那个声音。轻笑着,将她心灵中隐藏最深的那枚疮疤,狠狠揭裂了开来。

【承认吧。】

她笑着。

笑着……

笑着!!!!

【你从没忘记过去的事。】

【这件事,这些事,萨尔玛或许会忘。可是你,却永远不会。】

【毕竟……】

【是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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