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笑，十字星萨满却笑的很开心。
老人咔咔哈哈的笑着，沙哑的声音，好似一尊齿轮安反了的钟表。
笑了一会儿，他声音渐渐小了……
“你家人的事……”他嘶哑着喉咙，小声道：“还希望你，能尽量熬过去。”
索索一怔，旋即勉强笑道：“我会的。”
他道：“他们的事，我认真想过了。既然这是神给予我的命运，那么……我会接受的。”
“嗯……”
老人抿着嘴，他尽量保持了和善：“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说什么你可能因祸得福、或是别的什么只用来安抚人的漂亮话。你是男人，是男人，哪怕前路再难再苦，也得坚持住…还有……”
他喃喃半晌。
然而，半晌之后，这“还有”后面的话，他终究是没能继续说出口。
索索道：“我已经有好好想过了。现如今，即便我表现得再怎么颓丧，也不可能有谁真正可怜我……可怜倒是可能，但可怜的时间久了、所有人都会因此厌恶我。所以说啊…这些事，我已经决定只将它们安葬在心底了。更何况……”
说到这儿，他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
“更何况，这个事还不算完。冤有头、债有主，我会让他们还清这笔债的……我一定会的。”
“好！”
十字星萨满赞叹一声，旋即，又持杯为索索就此斟满：“小伙儿，这杯我敬你的。喝。”
索索看了他一眼，在勉强作出微笑的表情后，他接过小杯，并再度忍着辛辣一饮而尽。
这一口，当真是辣到了他的胃和嗓子；这个劲儿一冲，他眼泪就嗡地一下从里面涌上了眼眶：“十字星萨满大人……”
“去掉大人。”
“咳咳，那……十字星萨满、先生。”
索索轻握着酒杯。一时之间，他竟有了种想要将酒杯摔向帐外，并就地大吼一声的冲动……
但他毕竟还清醒，他毕竟不会这么做：
“我有想过，我有想过。科纳穆的人，我本来就讨厌他们！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您是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渐渐地，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眶，孤儿？曾几何时，在父亲去世时，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但与那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是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啦！
一边抱怨，他一边哀叫道：
“我和您不一样！您直到现在，都还挂念着马斯塔玛的老亲戚、老朋友、老主家。可我呢？对科纳穆，我还能有什么啊！您知道吗……现在啊，我已经做好在迪达特待一辈子的准备啦！可是、可是啊…可是，啊……”
“再来。”
老人看他可怜，便又为索索斟满一杯。索索就手接着，并在倒满的一瞬间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妈的，畜生！”他骂道：“科纳穆的王八蛋们，都是群畜生！！亏我一开始，还想着为科纳穆、为波罗牺牲，我还想着为它们去死——去他妈的吧！我他妈爱波罗，我他妈忠于那个狗日的从来没见过的女王和王子，我他妈的爱这个从来没正眼看过我的科纳穆——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都是报应，对一个从没正眼瞧过你、从没重视过你、从来都不在乎你的玩意儿尽心尽力的家伙，活该有我这样的报应！！”
“你醉了。”老人眉眼一挑。
但很快，他便重又缓缓放低了眸子：
“再醉一些吧。”
说话间，他又为索索倒满小杯。索索也再度一饮而尽：
“和你说，萨满大人。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只愿将科纳穆所有人都杀得一干二净——这句话，我现在就敢放在这儿！总有一天，我要让这群背信弃义的王八蛋统统上断头台，我要让他们通通去死！一个、嗝…一个都……不留。”
“说得好。”
如此说着，老人又为他斟满一杯：“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有我的办法。”索索醉红了脸，他憨笑道：“现在还不能说。但顺利的话，您会看到的……您会的。”
“这么说……”老人微微低垂眼睑：“你是，准备利用迪达特部族喽？”
“利用？”
索索一愣。
继而，他又醉笑道：“什么是利用？我索索从小到大，还从来没利用什么人。您是不知道，我蠢得很！我做不来那种又精明、又巧妙的事……我做不到的。”
“其实，如果你能利用迪达特，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边唠叨，老人一边继续为他倒酒：
“你想啊，托利多陛下是个聪明的领袖，他女儿也不笨、完全能担当起下任统治者的职责……倘若有谁能利用到他俩，那肯定是这人提出的意见、在为他自己获利的同时也恰巧遂了两位陛下的心愿。换言之，这是双得的买卖。”
话已至此。
老人悄悄抬起眼眸，透过浑浊的双目，此刻，他视线锐利如刀：
“老安必达的意思是，要我好好照顾你这个他小女儿的丈夫。他是个粗人，心里想什么、人一看就懂——你的事，还有你这人。我现在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你是个朴实的孩子。非常善良、稍有懵懂、用心不坏、也不喜欢吹牛……”
略作停顿后，他又道：
“也就是说，既然你说了你要杀光科纳穆的人，便一定是有做成这件事的办法。只是，你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这番话，令索索稍微清醒了一些。
此刻，他只感觉后怕；而这时的他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这位老人并无害他之心，而仅是怀揣着求知欲与欣赏的态度……在试探、并观察着他。
“不能说。”
索索笑了。
轻轻地，他将手指轻放到了嘴唇边：
“十字星萨满先生，倘若您想做什么事，您、会在一开始便将要做的事都说出来吗？”
“当然不会……”老人笑了。
他的笑，颇为浪漫：
“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想着能把你的话套出来。对我来说，只要知道你对迪达特并无歹意，便足够了。”
老人又笑了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份上。老头儿我稍微猜上一猜，应该也无妨吧？”
“嗯……”索索勉强笑了笑。他佯装毫不在意，但却倾耳注听……
“美狄亚公主向陛下进言，说是在撤退时扫荡那些村庄，能让科纳穆记住这个教训、还能令将来的敌人不至于再次嘲弄迪达特人…公主殿下她，不是那种会对尊严和荣誉的事上心的人。老头儿我猜测，这个话一定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是。”
索索微微点头：“这番话，是我向公主殿下进的言。”
“嗯，果然……不止老头我，托利多陛下他、应该也看出来了。”如此说着，老人轻轻用手指叩动着矮桌：“小伙儿，你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对不对？”
“……”索索讶然，他抿着嘴。
这一举动，显然是暴露出了老人所言是实非虚。
“挺好，你很狡猾。竟然能从我这儿套出族中的机密……”十字星萨满笑了几声。不过看样子，这老人似乎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你很幸运。美狄亚公主喜欢你，至少、看现在这状态她是已经拿你当幕僚看待了…很好，非常好。”
说到最后，他略略清了清嗓子：
“咳咳……看来，由我来试探你是正确的。其它人都太蠢，他们只会觉得你和他们一样蠢——你这个人啊，哈哈…所以说，你这个人啊……”
老人的笑声，只令索索感到浑身发冷。
第一次地，他竟感觉自己的全部秘密，都仿佛被这位老人看了个通透。
“好想法。不过，你可千万要兜好自己——美狄亚公主很聪明。尽管在大局上，她比不上自己的父亲…但在某些令人吃惊的小地方，她却精明得宛若神明……哈哈，这个比喻，是不是有点儿不恰当啊？”
索索原本很是紧张，但十字星萨满的这个小笑话，却还是逗乐了他。
宛若神明。
事实上，这绝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词。毕竟，神可是那种单纯质朴到能被自己的造物谋害的好家伙，用这个来夸人精明，就好像是说你圆滑得像个驴子般，难以理喻。
“嗯，总之，这也算得上一句忠告吧。”
他俩各自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这老人率先止住了笑声：“你可以利用美狄亚公主，公主她多半也会假装不知情地被你继续利用——但倘若，你的要求实在过度……她兴许，就不会再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愚鲁倔强了。记着我的话。你是个好孩子，我不希望你死。”
“是……”
对此，索索早有准备。
美狄亚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大致也猜得出。毕竟，这位公主殿下虽一直是那种谁都不怕得罪、且谁都瞧不起的样子，但一个能在蛮族部落这种最男尊女卑的地方确立自身继承人地位的女人……即便用脚想，索索也绝不敢轻视她。
“还有……既然你已经是迪达特人了，那就做好一生留在迪达特、永生永世难归故土的准备吧。”
十字星萨满喃声说着，方才，他言语与视线一直紧盯着索索。但在这时，这位老人却不知为何要将眼静静地移向了南边……在他视线的尽头处，唯有帐篷的深灰色篷布。但索索猜，他真正想到的地方，或许……
“马斯塔玛。”
索索压低声音，他轻声道：“萨满先生，您……您，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谁知道呢。”
老人回首瞥一眼他，突然无奈一笑：
“或许不行，或许行。我总想着放弃，命运却总在我试图放弃时，又给我随手甩出个希望…都已经这么近了。都已经，这么近了……哈。”
临了，他干哑的笑了一声。
这声音似笑，却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