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
两列宫人在女官长云妆的带领下正往永宁殿而去，为换班当值做准备。
陛下虽是女帝，但祖制的四品以上二品以下的臣女需入宫学习和侍君未变，亲近皇帝的机会不多，能近侍更是不可求，多少世家想让自家女儿近侍帝王想破了头，但陛下却点了两位从小便入宫贫家女做近侍女官长。
云妆和紫烟便是最为令宫人艳羡的人，能近侍陛下，身份可想而知，在宫里谁人见了不卖力吹捧，连内宫位分最高的敬贵太妃都要给几分颜面呢。
“云妆姐姐今日的妆化得极好呢。”
“对呀对呀！看起来好有精神。”
“主要是云妆姐姐长得标致。”
“是啊。都说容氏出美人，云妆姐姐与那些容氏美人站一起毫不逊色呢。”
小宫女们七嘴八舌地各种吹捧，云妆都已经听腻了。
经过十字岔口，正瞧见慕云锦带风而来。都说绯红服制最挑人穿了，但慕云锦确是云妆见过的穿绯色最好看的人。那绯色大理寺少卿的官服衬得他英挺锐气俊秀逼人。
记得第一次见到慕云锦时，是前年的十月廿二——那是云妆刚提拔为近侍陛下的女官长不久。慕云锦刚要入殿，云妆却正出来，一头便撞进慕云锦怀里。
就是那一撞，把云妆的心都撞出毛病了，一见到慕云锦就嗵嗵嗵地跳得飞快。
云妆轻悄悄地打听他的一切，知他是退宫的御前影卫，入职大理寺，陛下赐名“云锦”。
云锦，云锦。 云妆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下欢喜不已。自己的名字“云妆”也是陛下赐的，他叫云锦，自己叫云妆，都带了“云”字，是不是也太有缘分了。
云妆突然想起了容氏那位叫做“灵犀”的小姐。好佩服也好羡慕她呀！居然大胆恳求陛下赐婚，与心心恋慕的人成了眷属。
若是……
云妆快走两步，向着慕云锦迎了上去，“慕大人。”她福身行了一礼。
慕云锦身材高大，能都看到云妆的发顶。
云妆听得头顶之上传了一声“嗯”的声音。慕云锦性情冷漠，宫人们说御前影卫都是这样的，最顶尖的高手，天子最锐利的刀兵，难免一身锋锐之气，其他人见了都是敬而远之，可云妆觉得慕云锦能答一声“嗯”，已经是非常温柔了。
早已退宫的慕云锦会入宫，只有拜见陛下这一个原因。可今日并非廿二，难道另有事情觐见？可是这种事情可不是能问能打听的，云妆寻着话头，问:“慕大人近来可好？”这话一问完，云妆就脸红起来。这问得也太明显了吧，是久未见的思念和关心呢。
慕云锦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云妆缓解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努力地追上慕云锦的脚步，想和他一起走。
今日的永宁殿气氛有点压抑，从殿外站守的宫人身上就可以感觉得到。通常都是八位宫人八位带刀侍卫分列两边，可此时竟少了四位侍卫。
云妆向一位宫人询问:“出了何事？”
“抓了一个人，不清楚是犯了什么大罪。”
都抓到御前了，可不就是犯了大罪的吗！ 云妆心下一紧，莫不会是刺客吧？
云妆有些担心陛下，去年陛下在承阳就遇刺，脖子上留了一道两寸长的刀疤。
越是静寂的等待，云妆越是心急如焚。她看了看慕云锦，想着要是他进去了也好，虽然她知道殿内有御前影卫暗中保护陛下，可只有慕云锦的保护能让她觉得陛下绝对安全。
大约半盏茶过后，殿门打开了，三名侍卫抬着一个血流满面不知是死的人出来了，宫人们不禁发出“啊”地惊叫，又立即纷纷捂住嘴。
那人额头磕破，血流满面的看不出样貌，但云妆看到他身上穿的是浣衣局宫人的灰色服制，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莫不是……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像羔羊被猛兽拖入黑暗的洞穴。不会的，不会的……云妆心中默念。
有宫人进去禀告慕云锦求见，很快又出来请人。
慕云锦跨了一步，转头盯着云妆，道：“烦请云妆姑娘领我入殿。”
云妆微一犹豫，还是咬紧牙关忍下惊惧，“慕大人请随我来。”她抬步，引慕云锦入殿。
入得殿内，见一名侍卫正拿布巾清理粗柱上血迹，两名侍卫立在一旁，表情专注又严峻，一副随时拔刀保护陛下的姿态。而陛下背对殿门而立，那削瘦挺拔的身影透着一股锋锐之气，却又带着一身阴霾。
慕云锦行了礼，“臣，慕云锦叩见陛下。”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
陛下停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起来吧。”然后看向他身前的云妆。
侍君首条便是不可直视君王，但云妆第一为陛下侍衣的时候便直望陛下的双眸，陛下的眼瞳深如潭水，带着无限哀愁。下一刻，却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浅笑，满是温柔。
可现在，她却不敢去接陛下的目光。
“知道朕为什么给你赐名‘云妆’吗？”
陛下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云妆摇摇头，“奴婢不知。”
陛下半扬着头，回想从前，“那日朕突然想到乙悠子的诗句，‘大雨滂沱洗碧空，又弄云妆隐山棱’，心想着‘云妆’二字极好适合配个妙人。”
云妆一听，立即大礼伏拜，谢陛下赐了好又妙的名字。
陛下忽然苦笑一下，慢慢道:“云妆，雨女。”
轰！！！如似天雷击中，云妆顿时全身脱力地瘫软，继而开始瑟瑟发抖，如虎爪下的兔子。
“朕一直以为你只是云相的线人，没想到竟然也为汤岐做事。”陛下轻轻几步走到她跟前，像一座巍峨的高山，“什么时候开始的?”声音里有着一股看不见却令人战栗的恐怖力量，不由你反抗，因为反抗是没有用的。
陛下知道！陛下知道宫中有汤岐暗桩，所以多日召了汤屿侍读。而自己则是自己暴露出来的，陛下故意说喜欢汤屿，说赏花宴后会临幸他……原来陛下借她的手给汤岐传信。
“景元……景元元年。”云妆颤巍巍地答。
陛下眉头一蹙，“可那时你并不是朕的近侍女官。”
“女帝登基，近侍宫人换新，奴婢从浣衣局被选中，成了陛下的侍衣宫女。汤岐只需要陛下日常起居一类的消息。”
“为什么是你？”
“奴婢本是荆**乡人士，因弟妹众多，家中贫苦，十岁时父母将奴婢卖入宫中，奴婢将每月月俸寄回家中供养弟妹。直到成为陛下的侍衣宫女，忽然有一日收到父亲来信说家人已到京中，才知道汤岐将奴婢家人送入了京，并置了院落，只要奴婢将陛下日常通报与接头人，汤岐便保奴婢家人衣食无忧。”一席话交代下来，云妆已是汗透衣衫。
陛下一记冷笑，“衣食无忧？朕看着倒像是穷奢极欲。你母亲购置大量金银首饰，你的弟弟们出入青楼赌坊豪掷金银。”
云妆磕着头，辩解道：“奴婢母亲半生贫苦，弟妹们也是从小穷困，所以……”
“以你近侍女官的薪俸，养活家人并不难，可惜呀！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所以你又做了云相的线人？”
家中妹妹都已嫁做人妇，可弟弟们却一个个游手好闲，整日只知赌钱，云妆劝骂多次皆是无用，断了几月银钱，他们竟偷母亲金银首饰去变卖，母亲只是罚跪他们，却对云妆哭天抢地。云妆无奈，只好将银钱交给父亲，可父亲生性懦弱，母亲一声吼，他便把钱悉数交出。
宫女退宫是二十二岁，云妆已有二十，她退宫要嫁人那便要自己攒嫁妆。于是，她接受了云清致每月一两金的报酬，为其提供消息。
“陛下！”云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奴婢真的只是通报了陛下日常小事。绝无有加害陛下之举！”
“哈！”陛下大笑一声，笑得眼泪泛起，“去年十月，朕在承阳遇刺，”陛下轻抚了脖颈上那道伤疤，“你可知刺客是如何伤到朕的？”
云妆顿然失语。慕云锦看看云妆，又看向陛下，一颗心揪紧发痛，去年一听陛下遇刺，慕云锦是恨不能即刻赶去承阳，陛下回京后他第一次进宫叩见后便是冲到御前影卫居所，将所有影卫都骂了一顿，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退宫，已经不是一等影卫长。
“信报中只需道‘今日陛下多食两只鲜蟹，想来甚是喜欢’，你也觉得只是小事吧？可贼人便可利用此点，刺客扮作剥蟹人，一支蟹腿就能要了朕的性命。”
一股渗人的寒意侵袭，云妆止不住地发抖。原来自己报出去的每条信息都有可能害死陛下！
陛下对我亲厚，可我竟置陛下于险地，我真是该死！该死啊！
一阵噬心蚀骨的死寂之后。
云妆坦然了，她并不惧怕接下来的裁决，因为那是她罪有应得。
她不想等待，因为每个弹指的等待，都令她被愧疚折磨得要死，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质问着她：陛下待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害陛下？
她想要一个痛快。
“陛下！”云妆说着，一个头磕得咚地一声响，“请赐奴婢死罪。”
偌大的宫殿再次陷入死寂。
云妆不想等待，却只能等待。等得无力，等得快窒息，那个清越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原名叫什么？”
没有害怕，云妆答：“奴婢原名罗萍翠。”
陛下望向慕云锦，心中一声叹息，她知云妆对慕云锦有意，原来还想赐婚的。可侍奉君王最忌不忠，重则灭族，轻则流放。
年轻的女帝最后命道:“行刺刑，将她原名刺到背上。降为奴籍，发配北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