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里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
他站在小屋的门前，一动也不动。他不再思考自己的问题，反倒生出另一种疑惑。他不打算掩藏，向安雅抛出了问题：“那么，你是怎么去往卡塔利斯的？”
他的问题刚一出口，便回身俯视着安雅。他见安雅纤瘦的身躯，缩成更小的一团，双肩不住地颤抖。她的声音颤得更厉害：“有人代替我……我替代了她。”
她近乎语无伦次，但本意却不难推断：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原本要披上白袍，被送往卡塔利斯，但那个姑娘自愿留下，从此她们的命运互换。
奥雷里奥知道那个姑娘，恐怕早已凶多吉少。即使他是乐观百倍的人，也仍然会这么认为。显然，安雅也能猜得到，否则不会如此自责。
“那么，这封信……恐怕没什么好意。”奥雷里奥说道，“玛格娜又找到你了。”
“是的。”安雅低声答复。
“所以你的决定，应该很简单。那就留在这里吧。塞伦西亚绝不向大圣堂屈服。”
最后一句话只说到一半，奥雷里奥就没了底气。
早在四五百年前，大圣堂的权威处在顶峰时，塞伦西亚还只是个渺小的共和国。大圣堂能够调动的力量远非今日可及，而塞伦西亚却无现在这般富有。塞伦西亚能够依凭的，仅有城市西方和南方，尚未治理的沼泽地，和经常性泛滥的泰纳河。
但即使在那种时候，塞伦西亚人也未向大圣堂屈服，硬是将宗教的势力，当成只死狗一般，踢到了城市最偏远的角落——那个时候，城东北部的池塘里，青蛙比周围的住户多十倍。
如今，大圣堂的威势不及当年；塞伦西亚的国力不可称作如日中天，至少也尚未飞速地滑落。实力对比发生了逆转，塞伦西亚人理应更不可能屈服。但只恐一种情况，假若和大圣堂合作，可能获得较大的利益，元老院便没有理由不去追逐。
“那么，关键在于，玛格娜甘愿为她接受何种条件。”奥雷里奥心想。他想到这里，又望了安雅一眼。
早在近一年前，他与安雅相遇不久。当时，他有一种盘算，就是将安雅带回本国，再交还给大圣堂，以此来讨个人情。他产生这种想法之后，还嘲笑自己异想天开，妄想一个小小的女祭司，对首席女祭司来说价值几何。他当时对安雅的事情所知甚少，哪料得到她的价值确实非凡。
只是，他早放弃了那时的打算，现在态度又更坚定了几分。无论如何，安雅也不能回到埃克雷西亚，不能落入玛格娜的手里，不能成为邪恶仪式的牺牲品。
“希望元老院的人，能够明智一点。”奥雷里奥又想，“不过细想……埃克雷西亚的实权，掌握在她的情夫手里。那个老家伙……风评实在糟糕，据说是个阴险狠辣之辈。希望他名副其实，只把玛格娜当成维系统治的工具。唯有这样，玛格娜才开不出高价。但是……”
他突然一怔。
刚刚产生的看法，在一秒后便被他自己否定：“玛格娜开不出高价，可能反倒……我起初不认为她意义非凡，元老们也会抱有相同的看法。假如玛格娜开出高价，更可能会让元老们怀疑，但如果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托，他们也许轻易地接受。”
想到这里，奥雷里奥的后颈上，竟渗出几滴冷汗。他摸出手帕擦拭着后颈，思绪仍在延续：“这城里对她来说，也太过危险了。我要把她送去别处。艾雷加？莱伊亚？还是……”他想到这里，又面露苦笑：“难道，她也要去阿尔比利斯？也好……她和比阿特丽斯，两个痛恶玛格娜的人，正好能做个伴。”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向安雅提出，却听见对方先开口：“我决定了，奥雷里奥先生。”安雅说着，站起身来。她拽了拽身上破烂的白袍，遮住自己的身躯。
“抱歉，我不得不改个主意。你在这个国家，也很难待下去了。”奥雷里奥说道。
安雅抹了抹眼泪，挤出苦涩的微笑，这笑容令奥雷里奥浑身不适。数秒后，她又说道：“我要回埃克雷西亚。”
“你在开玩笑！”奥雷里奥不自觉地提高声音。他说话向来低沉，除非他在面对数十上百人演讲，或者处在当前这种状况。“你是否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
“那时我只有十岁。”安雅应道，“我逃了。现在……不一样了，奥雷里奥。”她头一次称呼对方时，未带上任何的敬称。她不像是有半点自信，她边说着，左眼边流泪。她的右眼业已干枯，左眼也处在这个边缘。
“我劝你三思。”奥雷里奥从门前离开。他的语气平复了，他深信冷静的语气，能更让人接受。
但这在安雅这里行不通。这个安静、隐忍的姑娘，一旦倔强起来，不比歌洛莉娅易于说服。她轻咬着嘴唇，在苍白的唇上留下更苍白的牙印。“我必须直面玛格娜，直面无耻的叛教者们。”
“就凭你自己？”
“不止我自己。”安雅说着，抬起头仰望。奥雷里奥也同样扬起头，他所见的只是低矮、发黄的天花板。可安雅的眼中，却兴奋地闪着光。那不是泪光，她的泪水已干；那也不是灯光，她背对着唯一一根蜡烛。毫无疑问，她所见的痛奥雷里奥，没有半点相同。
“神啊，请听我的祈愿。”她合上眼睛祈祷，相合的双手一再划过面部的中线。她睁开眼睛时，周身被金光所笼罩，那金光像是从天上降下。她身上破烂的衣物，则向上飘荡，像是正被风吹拂。她低声道：“神将赐予我力量。芙拉薇娅，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会去救你的。”
奥雷里奥非常确信，天花板并未被洞穿，这室内也没有一处能令风透入。“这是神迹？还是她自己的力量？”他无从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