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伤疤终年跟在他身上，每逢阴天下雨，就会隐隐作痛。
他有最好的医师，战后有最好的护理，他开始想那个在他身边的人，那个看上去脆弱的女子，一直都在承受他应该有的伤痛。
他开始注意自己战场上留下的衣服，那上面满是伤痕，很多年前，有一个女子，站在他身后为他默默的挡住了敌人的利剑。
他多次去过那个雪山，雪山上的雪融化了，又再一次聚集，但是他从未遇到过那个女子。他还记得那次他在那个女子面前说，他说：等我，等我娶你。
他没有做到，也做不到。
武平三年(572年)八月，高长恭被任命为大司马。这一年，他终于找到了雪儿的下落，有人在民间找到他常年征战所戴的黄金面。
在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同时得到这件礼物，那一天是他升官的时候，他沐浴更衣，却连鞋子也没有穿，便冲上去追那个人，但是没有追到。
兰陵王妃呆呆的看着冲出去的人，却没有阻止他，她知道，这个男人心中还有一个人，但是，那又如何，她也同样深爱着他。
而且，他从未做对不起她的人，除了每年都会去雪山一次。
雪儿的身份本就卑微，战场上，死伤一个护卫是在寻常不过的事，这个世界除了他高长恭，再无第二人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子。
他将受到的黄金面放在枕下，时常也会带上它，然后想起那个离去的身影，那个带着黄金面渐渐变得高大的女子。
偶尔他也会出去走走，去市集上听听曲，那些地方还在敲一种鼓音，那是曾今雪儿敲过的。
高长恭记得，每次出征，雪儿总会敲响那只鼓，战场上，鼓声激昂，振奋人心，活下的人记下了那个鼓声，将它模拟了出来。
民间传播开来，大家都叫他兰陵王入阵曲，只因为当时，只要鼓声一响，那个带着黄金面的人就会出现，骑着战马，举起长剑，冲进敌阵，勇往无前，战无不胜。
高长恭时常也会敲那只鼓，只是不论他如何敲，那个鼓始终不能发出声音。那只鼓在雪儿离开之后，便成了哑鼓。
武平四年(573年)五月，后主高纬派遣使者徐之范给高长恭送酒，表面上，那是庆功酒，庆贺高长恭治理有方，民心所向，是重大的奖励。
高长恭知道，这酒，是断肠酒，帝王终于不能忍受他的存在。
他独自在后院饮酒，以往这时候，雪儿总会带着酒过来，但是现在，雪儿不在了，酒也就断了。
兰陵王妃出现，她远远的看着高长恭，然后端起酒杯，与他对饮。
"我忠心为国，心有明镜，此乃天地可鉴，帝王高位，我高孝瓘从未有过觊觎之心，更不曾辜负半分，可他居然要赐我毒酒?"
王妃回答说:"若是如此，那何不亲自去王宫见君主，以表明志?"
高长恭不语，那个时候，那一年他记得，当时也是有这样的情形，雪儿提着长剑，与他在城外大战三天，只因为圣旨不公，她一怒要杀向朝廷。
鼓，终于被敲响，陪伴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哑鼓，竟然在那一夜被敲响。
高长恭终于明白了，这鼓，根本不是振奋士气的鼓，而是一只催命鼓，暮鼓晨钟，这鼓是绝命之人才能敲响，是一面用生命去帮助他人的鼓。
所以他一直敲不响，所以只有带上黑铁面的雪儿才能敲响，因为，雪儿愿意为他而死。而现在，他要死了，要为这个朝廷去死。所以他敲响了这面鼓，但是却敲不出雪儿敲响的声音，这面鼓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和雪儿不一样！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高长恭高唱，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你可明白了。”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高长恭面前。
那人衣带偏偏，虽是布衣，却如同穿着绫罗。
“你……”高长恭盯着眼前的人，他喝醉了，兰陵王妃也喝醉了。王妃喝醉便倒下了，而他喝醉了，就想起了雪儿。
“你是老板。”高长恭猜出了来人。
这个时候能来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明白，那么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雪儿的那个神秘老师，那个留下面具和鼓的人。
“我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老板拿出一张黑铁面，另一只黄金面从高长恭屋里飞出。
黄金面撞击在黑铁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黑色的铁屑簌簌落下，露出其中金色的底纹，这，是两只黄金面。
“你可找到了雪儿？”高长恭开口，自从雪儿离开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对外人提及这个名字。他内心愧疚。
“找到了又如何，没找到又如何？”老板盯着喝醉的高长恭，“她为你放弃了自己的灵魂，你愿意为她放弃什么？”
“我……”高长恭突然停住了，他能为雪儿付出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权利？雪儿不需要，富贵？如果雪儿想要，以雪儿的能力轻而易举，安定？可是雪儿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高长恭开口。
这些年，他争战四方，从未说过这四个字，他从来都是军师，从来都是睿智，从来都是神武，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也没有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但是现在，他还是将军，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那你可愿意这样死去？”老板抬手，一枚精致的酒杯出现，那刻着龙凤的酒杯是皇家御用酒杯。
高长恭知道，这是皇帝赐下的毒酒，如此精美的装饰，让世人都知道是皇帝在奖赏他，可是这无比华丽的酒杯中却是装满了毒药。
“我宁愿战死，宁愿死在敌人的手下，宁愿万箭穿心，宁愿……”高长恭突然哭了，他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那该死的眼泪竟然突破了他堂堂七尺男儿的眼眶，他说，“我宁愿那天和雪儿留在那个雪山中！”
“那你愿意为她做什么？”老板再问。
“既然她已经死了，我……”高长恭开口，“我愿用我永世不轮回，来换取雪儿的六道契机。”
老板说过，雪儿为他放弃了自己的灵魂，眼前的这个人知道雪儿的选择，那么他就应该有办法解救。
但是高长恭是将军，所以他懂，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
就好比他的常胜，是雪儿的灵魂换来的，而他不败，是雪儿用自己那伤痕满满的身体换来的，那么现在，他能为雪儿做什么？
他是否又能用自己的灵魂换回雪儿的灵魂？
“你，可出自真心。”老板将手上的鼓递给高长恭。
“我愿永坠地狱，万劫不复，来换取雪儿的轮回契机。”高长恭低语，酒醒，人惊。
他伸手，拍打在那只鼓上面，鼓身震荡，低沉的鼓音渐渐的变得高昂，变得激进，变得振奋，变得让人无畏。
他懂了，这是雪儿的鼓音，原来雪儿是用这种心情敲响的这面鼓，原来，雪儿一直都只是为了他而敲响的鼓。
雪儿不要荣华，不要富贵，不要安康，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她要的只有一样，就是她们见面的时候说的。
她，雪儿，是他高孝瓘的护卫，她要他安全。
老板将鼓收回，渐渐的融化，便成一滴金色的液体，液体落在老板的手指上，将他是手指划破，然后从手指中低落一滴鲜红的血，混在这金色的液体中一起落在这精致的酒杯中。
“喝了它，你永世不能入轮回，但是雪儿会有一线生机去转世。”
高长恭接过酒杯，看了倒在地上的兰陵王妃。
他说：“我不曾爱过你，但是也不曾亏欠你。武成帝奖赏我高长恭功劳，命令贾护买妾二十人送给我，我怎敢不接，你虽跟着我，但是我也从未让你受过委屈。我高孝瓘对得起你。”
他称自己为高孝瓘，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雪儿的时候，雪儿记下的名字。
他一口饮下烈酒，仰天长啸：“好酒！”
酒杯被他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无数碎片四散而去。当他倒下的时候，老板将他接住，然后消失在院落。
兰陵王妃郑氏从酒桌上起身，作为王妃，即便是在不胜酒力，也不至于醉的如此厉害，她知道高长恭是想要发泄，她只是想送这个男人最后一程。
那一夜，高长恭的宅院大火缭绕，狂妄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照亮了半个城市。
世人都知道，在哪一夜，兰陵王被赐死，死前他焚烧了自己的所有财产，兰陵王妃为兰陵王殉情，大火之下，兰陵王俯无一人受伤，有的只有王妃和王爷烧焦的遗体。
终于完了，应龙翅上面的光芒渐渐的恢复了平静，然后房间中恢复了安静，程谷雪和乞灵已经平静下来，呼吸声在整个病房里面此起彼伏。
祁枫轻轻翻个身，将应龙翅最后的光芒遮盖起来，显然了沉默。
那些仪器在房间里面发出滴答声，似乎在宣告她们的存在。
“这不是雪儿的记忆吗？为何她死了，却能看到高长恭的结局？”上官凌魃转身，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静静地等着答案。